無官一身輕。
離開中樞後的日子簡直說不出的輕鬆愉快。
他們兩人也不打算憑地質礦產地圖重入朝廷,因此行程安排得並不十分緊湊:
寒暑假懶怠出門,便留在家裏寫寫論文,幫他爹帶帶學生。而那學校裏後來又有漢中府一道回來的女先生應聘,他們不過有一搭無一搭地教著,也並不很占身子。
天氣好時便乘車船往外省去,有時信馬遊韁走到風景佳處,便可對景吟詠流連一番。遇上當地有傳唱宋桓故事的,他們兩人聽著有不對的地方,還會將自己寫的遊記留下幾篇,叫人照著修改。
哪怕是在交通、住宿、餐飲條件都不怎麼好的古代,旅遊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知多少名山大川間留下了三元餅、桓侯面之類小吃;不知多少山水幽佳處留下了宋桓碑、桓宋亭之類的人工景點;更不知多少憑藉少許化學知識賣藥煉銀的騙子送進當地官府……
因他們還頂著禦史、翰林官銜,出京後也被地方官府當作半個欽差招待,出入有人接車送,比他們自己做地方官時招待天使的待遇也差不多了。
或許因為他們不是來查點學校、官倉、賦稅的禦史,還擅長做地方民政,各地官員要求他們指點為政富民之道,待他們倒像是學生乍遇名師,百聽百信。
宋時腦中藏著各地五百年後的地質礦產地圖,胸中更藏著五百年後的國內遊線路和各地特產的旅遊紀念品,能精准地指點各地官府做實業:
大港的油田、邯鄲的鐵礦、唐山的煤炭、薊鎮的磷礦……僅北直隸一地物產就足以建起一個可以供應各府的工業圈。再往遠處更有河南的錳礦、山陝的煤鐵油汽、江西的鎢礦、湖南的錫、汞……
宋時在外指點江山,桓凌就在家帶帶官學校和民辦教育機構的師生,給他備衣食、車轎、折疊陽傘、幹濕手巾……照顧得妥妥帖帖,無微不至,任誰看了也要贊一聲“舉案齊眉”。
眾禦史在京裏辛辛苦苦寫文改戲,將二人的關係昭示天下,然而這兩人在外轉一圈,地方小報和瓦舍勾欄裏說唱的新篇就足以淹末那些名家之作。
宋時翻著早上熱騰騰新送來的小報,笑吟吟地勾了桓凌一眼:“做名人可真不容易,動輒就上報紙,就有人拿你編故事,還不用心查查真相,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趕明兒咱們得去跟本地官宦們說一聲……”
早先不覺得,自從跟褚、馬二長史坦白過一回後,他就有點兒喜歡上了別人知道他們婚內關係時那種三觀盡碎的神情。
嘖嘖嘖,都怪小師兄太賢慧,不然怎麼老給他跟人解釋的機會呢?
桓凌掃過一眼報紙,也笑道:“這可不是我的過錯,我不替你打點他們也要這麼寫,誰叫我師弟是天下無雙的三元才子呢?我若是天天巴著你照顧我,那些人更不知能寫到哪里去了。”
別人愛怎麼寫怎麼寫吧。比起坐在書房裏等著宋時端茶倒水、紅袖添香,他倒更喜歡把師弟抱在懷裏,親自照顧得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他們時官兒是做大事的人,家務瑣事和外人的一點流言蜚語,何必入他的耳呢?
桓凌張開雙臂,寬容的一笑:“時官兒坐過來,三哥給你念報。”想聽什麼三哥就能念什麼,不必管報上寫的那些亂七八糟。
宋叔叔兩世為人,心理年齡大,最懂得照顧年輕人的情緒,便順著桓凌的心思偎進他懷裏,雙眸微闔,聽他用低沉溫柔的聲音讀著不知是本地學子寫的還是他臨時改的文章。
他的臉頰倚在桓凌肩上,稍一抬眼便能看到小師兄喉結輕動,感受到自己倚著的肩膀和胸膛肌肉細微的顫動。他雙臂合攏翻報紙頁的動作一次次將這擁抱變得更深,紙頁劃過衣袖的聲音更是悉悉瑣瑣地響進人心裏,倒是將他讀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淡化成了背景音。
他們自己的日子比任誰寫的故事都好,何必再聽別人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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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再關心外頭如何編他們的故事,過上了神仙眷侶的日子。而朝廷乃至天下卻在這層出不窮的,以他們為主角或配角,或背景中的路人,甚或只是個引論文章作者的故事裏漸漸變遷。
原本只有少數好實務、愛逢迎的官員在本地興修工業園,將工商並列為與農同重的地方支柱;漸漸地興工業的地方和富戶越多,農田也都用上工業化產出的農具、肥料和殺蟲藥劑。地方上修路也從黃土墊道、青石鋪地改成水泥沙石的平坦大道,修路用的本錢、人力降低許多,更不復見晴日風起三尺黃沙的景象。
地方上有了工廠便要招工,無地的掙著銀子,有地的收糧多了,便要供養子弟讀書。
私塾之中,有不少先生便會教宋桓理學,從小兒教孩子算術、物理。公學校中,更有許多學生結文社,湊錢建實驗室,請慣會煉丹的道士幫助他們複製書上的實驗,一點點自學理化知識。
各地更有仿著漢中而建的“經濟學院”,學院間相互聯繫,請漢中名家教學。若是打聽得宋桓二人走到哪里,更要派人跟著他們學上幾年。
宋時惦念的全國統一考試竟比他理想中更早了幾年出現。
各地教輔書、模擬題也一併如雨後春筍般浮現出來。其中清濁混雜,泥沙俱下,他們兩個教育界的奠基人怎忍看見這些學子被假教材所誤?
少不得帶著那些主動投上門求學的學生組了個教材編撰小組,編出兩套統一的數理化地教材——
一套給年紀尚幼,大腦發育未足,須循序漸進、慢慢學習的小學生;一套給讀書多年,有志自學現代科學的成人。兩套教材只是用詞有些變化,學的時長不同,但結果殊途同歸,耐得下性子學幾年後都能達到統一考試的水準。
考卷則先編模擬卷,再一年年地集起真題。
教材和考卷是在他們遊學當中編成,卻飛快地傳遍各地書院、學校,更傳進京中,得了朝中相熟大臣的案頭新寵。
不久後在禮部辦差的太子便上本奏請朝廷在春闈之中開新科目,令精通大鄭新理學之人也有機會入朝為官。
雖然這種雜科出身的官員前程比不得正經進士,卻也是給更多讀書人一個進身的機會,也好給京城和各地官府選派些學問扎實的可用之人。
新泰帝看了奏疏,便將兒子叫到殿前,撫著他的背說:“吾兒見事長遠,善納人才,果然不負朕這些年教導。不過科考之事是朝廷根本大計,這桓宋理學亦是前朝未有之學,須得更與六部共計,緩緩行之。”
開新科目之事便交由太子主持,他也好看看自己用心栽培半生的兒子如今能做到哪一步了。
太子躬身行禮,鄭重承諾道:“兒臣絕不負父皇期望。”
到科試當日,便請兩位舅兄回京來親自出題監考,斷絕一切作弊的可能,必定選出朝廷可用之材!
兩年後恩科再開,宋時和桓凌便留在京中出了一回考卷,取中了大鄭第一批新科出身的官員。次後三年一試,憑新科目取中的學子越來越多,他們二人漸漸放手科試,只在民間專心勘探繪圖,研究能改善國計民生的大型機械。
不知不覺間,京師與各大府州已漸有了現代氣息:自宮中到各地官府、工坊、富庶百姓都能用上電力,油汽能源的機器,享著前所未有的便利和舒適。
國計民生,歸根結底不過衣食住行四務。如今這四件事都已被新出的電力、機械改得天翻地覆,舊理學更漸漸被人拋下,講述物理的宋桓理學在朝野中地位自也越來越高。
數年後新皇踐位,加開恩科,竟把新理學加入會試,從天下讀書人中取文理雙全者入朝為官。
只會讀舊經書的儒生再難踏上登天之路,而在各地學院中讀過新理學,或是自學成材的年輕人才湧入朝堂,又給這個歷經百餘年光陰的朝代注入了新的活力。
而堪稱天下之師的宋時和桓凌卻依然安閒地過關自己的小日子,只是把從前代步的馬車換成了高底盤的柴油機車,往來京師與外省更加方便快捷。
新皇也曾下旨召他們回朝,亦有相熟的舊同僚,追隨他們的新弟子勸他們為官:哪怕桓凌為著國舅身份不肯為官,宋時卻是姓宋的,與鄭氏皇族沒有關係,不至於非要辭官不可。
他是天下名士,何不再為朝廷盡忠幾年,換個大學士的身份風光致仕?
他是天下名士……
既然大家眾口一辭地誇,宋時也就愧領了這個身份,辭謝眾位愛重他的同僚:昔日他讀世說,讀到王恭議論名士一段,十分合他的心。做名士不必須有奇才,自然更不必須處高位,但得常無事……常無事……
但得常無事,得一個桓兄相伴,許他自在出行,做自己愛做的事也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停更一天,以後慢慢搞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