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接二連三的提醒,善桐對這說不上是惡意還是善意的誇獎已能從容應對,她低眉順眼地在嬸嬸身邊站著,等桂太太和永寧伯林夫人手拉著手問了好,她也上前給林夫人請安,林夫人忙一把扶住了,笑著細看了一番,才向一邊的米氏笑道,「王太太,這可是把一屋子人都比下去了。」
「我們日常看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出的。」米氏也笑了,一邊又做主給桂太太介紹了一圈。
到底永寧伯這幾年起來了,今日到的七八位官宦夫人說來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竟沒有一個是四品以下的誥命。身份最低的還是米氏,甚至連牛夫人都賞臉,她當仁不讓地佔據了最上座,見到桂太太,也不過是略略一點頭,並不曾同別人一樣,都站起身來和桂太太拉手說話。
這幾年來桂家在西北處處受到總督掣肘,肖家背後靠的是誰,桂家心中不可能無數,雖然這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但桂太太和肖太太在西北時候就互相看不順眼明爭暗鬥,到了京城自然也不可能給牛夫人太好的臉色。在這時候,她顯示出了貴婦人的涵養了,雖然顯然因為牛夫人的倨傲有幾分不快,但卻還是維持了基本禮貌,也含笑沖牛夫人點了點頭,並未令主人難堪。
善桐當然也有樣學樣,雖然明知會得到牛夫人的慢待,卻也還是要蹲身行禮,向這個和宮中淵源極深的貴婦人問好。不想牛夫人對她倒是挺和氣,她本是個富富態態的中年貴婦,之前和桂太太打招呼時,做出了一臉淡淡的矜持,現在見到善桐,倒是從下顎開始化了,握著她的手笑道,「林夫人說得不錯,是個美人兒呢,要是在京裡,只怕選秀入宮有她的份。」
這真是在誇她了,善桐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樣子來,林夫人也說,「是真漂亮,我們見慣了京裡那一味瘦弱的姑娘家,猛然間她一來,倒覺得屋裡都活潑起來。」
眾人都紛紛附和,牛夫人也說,「就是,要我說,很該選你進宮的——不過沒選你也好,選了你呀,皇上沒準就和桂少爺一樣,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我們家淑妃娘娘就更沒有立足地了。」
這話真是厲害了,一掃是一大片,從孫家開始,先不把皇后看在眼裡,後又暗示牛淑妃不受寵,再似乎也有指寧嬪無寵的意思,最後還要指善桐手段厲害把丈夫管得嚴厲。錯非牛夫人是太后嫂子,恐怕林夫人早都要翻臉趕她出去了。現在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桂太太臉上神色數變,待要說話時,善桐看了她一眼,她喉嚨一陣運動,最終還是嚥了口吐沫,拿起一杯茶來,低頭喫茶不語。
倒是米氏有些不大高興,第一個挑頭轉了話題,和顏悅色地問林夫人,「前些時候我們聽說三少爺又得了新差事,要高昇進宗人府了,可有這樣的事?如有,那是要恭喜了。」
林家內事,善桐已經聽含沁詳細說了一遍了——皇上生母早逝,家族零落已久,也就一個親姐妹嫁在京裡,身世還有跡可循。當年晚景淒涼時,因和林夫人交好,林夫人就做主把庶子過繼給她做伴,當時說不準是搬弄一個礙眼的擋路石出去,沒成想這無心之舉居然成全了林家。自從皇上繼位,這個三公子雖然在嗣母過世後又回了元房,但還是屢得提拔。人雖平庸愛鬧,但是再沒有不優容的,之前在造辦司做事,已經是全京城上下數一數二的肥差了,現在換到宗人府,更是坐著收錢的好差事。林夫人提到三少爺,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見了,口中卻道。「這我們倒還是不知道,如是真的,倒要謝謝王太太報喜了。」
便有一位石太太——自己丈夫是大理少卿,族內有兄弟是浙江省布政使的笑道,「現在全京城人,只怕誰都比不上王太太消息靈通了。」
米氏嚇得忙說,「聽老爺的意思,還以為眾人都知道了,只是尚未下旨而已。倒是我失言了,萬一事情沒成,林太太可別怪我。」
「這哪能呢,就是不成那也是皇恩浩蕩。」林夫人就說,「就我們家老三那著三不著兩的性子,在造辦司混混日子已經是心滿意足啦!」
眾人都笑起來,無形間就冷落了牛夫人,牛夫人看著似乎有些不大高興,微微沉了臉,只是用茶,卻並不出聲。
因她是小輩,長輩們說話可以不用插嘴,善桐便要比桂太太有空得多,私底下揣摩牛夫人時,只覺得她像是京城裡的桂太太一樣:要說位份尊崇,貴婦人領袖,的確也是她們牛家當仁不讓了。宮中又有太后又有淑妃,聲勢比誰都壯,也難怪她同桂太太在西北時一樣,說起話來盛氣凌人,透著頤指氣使的味道。卻要比閣老太太那漫不經心,還多少有點佔著長輩身份無理取鬧的態度要更惹人嫌一點。
兩相比較,就令人覺得孫夫人的態度要和緩得多了,雖說也因為她似乎和自己親近,但一個人究竟做人怎麼樣,還能從蛛絲馬跡裡看出來的……
林夫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牛夫人的不快,彼此再談了幾句話,便起身道,「亭子裡已經備下了戲酒,幾個兒媳婦也預先過去了,咱們也好過去賞花啦。沒得辜負了大好春光呢。」
說著拍了拍手,便有幾個千嬌百媚,卻偏偏舉止端莊神色肅然,做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從外頭進來帶路,林夫人親自和牛夫人說笑著一馬當先,米氏拉了桂太太說著西北故事緊隨其後,善桐倒夫人落了單,正好石太太招手叫她過去,因衝她笑著說,「你梳這個元寶髻呀,比好些人梳著都好看,因你臉小,看著就顯得又莊重又精緻,嗯,這個珠花也配得好。」
今日滿屋裡除了善桐之外,還梳著元寶髻的也就是牛夫人了。其實髮式就這麼幾種,大家無非也就儘量做點新鮮文章,撞頭和撞首飾一樣是最難避免的事。但善桐青春年華,花一樣的年紀,梳起元寶髻來自然把牛夫人給比下去了,更顯得她臉也和元寶一樣鼓鼓囊囊的,善桐先還不在意,被石太太這麼一語點醒,才明白牛夫人擠兌她,說不定就和這髮式有關。她不禁感激地對石太太一笑,石太太衝她擠了擠眼睛,便不提這事,而是說,「說起來,兩家也是老交情了。我族兄和你堂伯多年共事,雖說年紀虛長幾歲,但也是你族伯多年的下屬了。」
善桐也隱約知道,浙江布政使劉徵倒台之後,京裡這個大理少卿石老爺的族兄頂上佈政使的位置。當時自己堂伯還在江南總督任上,這個人選肯定是他自己點頭的,看石太太意思,也的確是他的嫡系。不過今日她又來赴林家的宴會,這就有點撲朔迷離了:林家現在正著急上火地攻訐楊家呢,石家這多少有點腳踩兩條船的嫌疑。
京城局勢還真是錯綜複雜,使人有霧裡看花之感,善桐在心中又警醒自己:必須步步小心,一邊順著石太太的話往下說,「那的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其實我前幾天去見堂伯母,這珠花還是她給的。」
石太太忙衝她微微搖了搖頭,腳下錯開了幾步,和前頭幾個夫人拉開了距離,才衝她善意地一笑,低聲道,「好啦,你還想火上澆油?當著那一位的面,你可別提你堂伯母了,她心裡正不痛快呢。」
只一句話就詐出牛楊兩夫人不睦,當然也因為石太太特別配合,不過她說了這麼一句也就不肯再往下說了,善桐也不可能去追著人家問,心底便暗暗好奇,也只能佯裝無事。倒是石太太看她若無其事,倒有幾分欣賞,便又低聲指點道,「你才進京,親戚也少,我看你像是不知道的樣子。其實剛才她那樣說你,我們倒都不吃驚。這麼說吧,寧嬪娘娘出身低些,可相貌卻遠勝他人,難免惹得貴人不快……你偏巧是楊氏女,偏巧又也生得好看……」
她不往下說了,只是捂著嘴微微一笑。善桐有幾分吃驚,雖未信實,卻也覺得挺合情理。這位牛夫人看起來的確有股頤指氣使的味道,要就真是因為遷怒,善桐也一點都不會吃驚。
反正牛夫人不喜歡她已成事實,桂太太也沒有更討她的喜歡,善桐便越發無所謂起來。只覺得林夫人難做——一時又好奇自己舅舅在地丁合一上到底是站在哪邊,怎麼米氏和林家、牛家關係像是都還不錯。想著有空要討討舅舅的示下,他現在是皇上貼身的智囊了,對天子的心意應當是知道得比較清楚的……
正想著,一時就走了神了,眾人落座後,她眼神還在亭外巡梭不去,牛夫人一眼看見,便笑道,「在西北也難以見到這樣精緻的景色吧?其實這府裡花園還是小了點,林夫人小氣,不肯請我們到城外大莊子裡玩去。」
這擺明了夫人在笑話善桐土包子——可能是因為發家不久,林家佔地的確不大,這小花園裡就是幾座假山,無非是一樹桃花開得不錯,餘下也就是一些花圃了。善桐隨常在村裡,一出門就是碧空如洗青山隱隱,還真不至於被這點景色給迷了眼去。沒想到落入牛夫人眼裡,對景就是嫌她鄉巴佬。善桐一時只好微笑,還是桂太太耐不得,開口道,「我看著不像,倒像是看美人兒迷了眼呢,楊氏你說是不是?」
這似乎是要為她解圍,又似乎是把善桐往更不利的境地去推,善桐一時間也有點懵了,卻也只能順著道,「可不是看迷眼了?在西北可沒見過這樣精緻的美人。」
她想到善桃的話,已肯定這是京城貴婦人『比首飾比身段比衣裳比子息比通房』中比的通房了,會被林家拿出來裝點門面,果然也都是貌美如花,兼且溫順到了十二分。果然林夫人被這麼一誇獎,不禁握著嘴笑起來,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眾人也都笑道,「哪裡來的美人,上回過來還沒瞧見呢。」
這無異於是把話柄遞到了牛夫人手上,她要不揮鞭子那就怪了,果然笑著誇了幾句,便沖善桐笑道,「少奶奶有所不知,你在西北管得嚴,你們家少爺怕你呢。聽說好些人家看他孤單,要送個人過來,都被退了回去。不然,你這次過來也就看著美人了——要是看著喜歡,我家裡也有幾個,送給你瞧瞧?」
她話音才落,桂太太便正色道,「牛夫人,這得罪也要說一句,我們西北地方偏遠,風俗和京城不一樣。含沁他不敢收用通房,倒不是懼內,他少年好弄開玩笑罷了。桂家家規同國律一樣,不是四十無子是絕不可以納妾開臉的,我家老爺這麼多年了也沒有個服侍人。他一個小輩焉敢冒犯族規?犯了這一條,是要在祠堂裡罰跪挨打的,西北規矩嚴!這一次過來,我看他別的也就是平平,唯獨這一點還是守住了,我還是十分欣慰,如不然,他這麼大人了我還要請家法,那就下他面子了。」
這麼一說,送美人反而是在犯家規害含沁了,牛夫人臉上大下不來,一時竟僵在那裡。倒是林家三少奶奶——原在下首陪坐的——摸著肚子笑道,「桂伯母這一席話,真是擲地有聲。要是我們家有這條家規,三少爺的脊樑骨怕是早都要被打折啦。」
一邊說,一邊唉聲嘆氣做可惜狀,林夫人扭頭看了她一眼,她也只是微笑並不說話,眾人倒紛紛發笑,這就把場面圓過來了。林夫人過了一會,自己也笑道,「就是,雖說我們京城習俗,沒個屋裡人似乎也不像話,但西北民風這樣方正,其實才是正道呢。來來,大家敬桂太太一杯給她洗塵。」
桂太太於是微笑舉杯,先和主人遙遙一祝,又去噎牛夫人,「侯夫人滿飲此杯。」
牛夫人氣得臉上慈和神色幾乎都僵起來,唇角蠕動了半晌,才勉強扭曲出一個笑來,善桐隔遠望見,不免也低頭喝了一口茶掩飾笑意,回神一想,又覺得桂太太手段也的確頗為老道。
她才不信這當太太奶奶的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給丈夫納妾開臉的,真正疼惜女兒的人家,現在看著桂家,說不定心裡就打起小算盤來了。——政治上的事桂太太懶得管,她還是一心一意就奔著主題,逮著了機會,寧可明著噎一把牛夫人,那也要一舉兩得,順便為桂含春的親事使使勁兒。
不過,桂太太這話到底也有漏洞,牛夫人吃了一口茶,自己也回過神來,便笑著問桂太太,「嗯,說起來,聽說這桂統領就是你們房內過繼出去的庶子,桂太太這又怎麼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