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卻是黑透了。
除了床邊點著的燈火,就再無光亮。
夏頤卿的身形正好擋住了大部分的明光,只有一小部分徐徐淡淡暖暖,撒在臻璿的面上,微顫的睫毛落下弧形剪影。
臻璿不禁微微抿了抿唇,她聽見夏頤卿出聲喚她,只是那聲音很輕,像是從嗓子裡溢出來的呢喃一般的輕歎,叫臻璿一下子就發了懵,等略回了神想應一聲時又覺得空白了太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怯怯抬眼去看。
四目相對,臻璿本能地就移開了視線。
之前的身子一僵,現在的低垂眼簾,這般反應,像極了受驚的兔子。不知道為何,夏頤卿腦海中浮現出了這個比喻,卻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合適的,新嫁娘要適應婚後的生活,處理夫家長輩親眷之間的關系,料理下人,亦有夫妻之間的事,這一些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的。
而在天一院,因著有著杜越娘這個在老祖宗心中地位特殊的妾,臻璿的那份小心翼翼叫他生了幾分不忍。
那些來因去果,既然是已經存在的,便是無力改寫的了。
臻璿不喜歡像臻琳要被七皇子納為側妃一事一樣被蒙在鼓裡,那麽有些事與其將來別人告訴臻璿,夏頤卿情願自己跟臻璿說。
吹了燈落了帳,夏頤卿攬過臻璿,開口道:“杜氏是替老祖宗衝喜抬進門的。因為是衝喜。所有的事都有吉時。什麽時候進門什麽時候掀蓋頭什麽時候說什麽話,甚至是我什麽時間進屋什麽時間又出來,都有規矩。等我出來,她就被送去了老祖宗那裡。直到五個月後,她肚子顯懷被瞧出來,家裡人才曉得那時候匆忙並沒有哪個喂她喝過避子湯。”
臻璿心裡咯噔了一下,夏頤卿一開始說的時候她有一絲欣喜,即便內容是她的丈夫怎麽抬的妾回來。可那些都是現狀是改變不了的,只要夏頤卿願意把事情說與她聽而並不是瞞著她,她就會放心一些,況且她確實想知道該如何處理杜越娘的病,尤其是在老祖宗跟前。可聽到杜越娘有過身孕,她一下子就緊張了,夏家絕對不許庶子生在嫡子前頭,那杜越娘的孩子呢?
夏頤卿輕輕拍了拍臻璿的背,示意她不要緊張:“老祖宗和祖母是絕對不允許壞了規矩的,就讓人送了一碗藥去。聽說杜越娘一句話沒說也沒有抵抗,小產後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又去老祖宗跟前伺候了。與其說是她過了老祖宗的病氣,不如說是小產落下了病根。即便老祖宗安康了之後她回來天一院,身子也養不回來。”
臻璿沉默,她雖沒有懷孕生過孩子,但她知道小產對女人的身體是多大的損耗,月份越大越是如此,就好比她的母親季氏,遺腹子小產後,身子一直不好。
只是,那時候的杜越娘到底是怎麽想的?別人不知道,她難道在第五個月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懷了孩子?可一想到任氏,那年任氏不也是小五個月的身孕而不自知嗎?
臻璿不過初嫁,懷孕害喜之類的事她也只是聽季氏與兩個陪嫁的媽媽交代了幾句,沒有親身經歷過實在不好下判斷,況且每個人的體質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這個家裡的規矩是不會變的,臻璿相信,就算杜越娘那時候運氣好堅持到了生產,在鄭老太太手中大抵也是一屍兩命的結局。明知道會這樣,杜越娘是否真的有勇氣去隱瞞?不管是哪一種,杜越娘那時候命大才活了下來,但到了如今,真的是油盡燈枯了。
對於一個油盡燈枯之人,再去追求那些真相,也沒有什麽必要了。
臻璿沒有說話,夏頤卿也沉默了。
聽了這些往事之後臻璿的反應遠比他想的要平靜,而對於他來說,卻是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這些都是他想去告訴臻璿的,他不想瞞著。
臻璿在這時候稍稍動了一動,把臉埋在夏頤卿的胸口,她覺得有些冷了,在想到兩次見杜越娘時那張白得沒有一絲一毫血色的面容,似乎是所有的血氣都跟著那一個孩子去了一般,叫人揪心得慌。她感覺到夏頤卿收緊了臂彎,在她靠過去的時候,帶著幾分安慰的味道。
回想著夏頤卿的那一番話,臻璿聽不出他對那個衝喜的妾有絲毫感情,更多的是愧疚和對她伺候老祖宗的體諒,那些都不是兒女之情。
照理說臻璿應該感到高興,但心中環繞著的卻是不安,是不是夏頤卿這個人當真就是這般薄情之人?還是因為杜越娘一直在老祖宗那裡他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感情?雖說正室地位遠非妾室可比,但誰也不會願意自己拜過天地高堂的男子冷情冷心。
倘若真的聽出了情誼,哪怕隻那麽一丁點,臻璿捫心自問也不會覺得就舒坦了。
人,總歸就是這麽矛盾的,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
“七娘,”似乎是察覺到臻璿有些糾結,夏頤卿想打破這一種沉默,“在想什麽?”
臻璿悶悶出了聲以作回應,半響慢慢道:“已經是半個入土的人了。”
杜越娘的身體做不了假的,無論當年是有心無心,不管她如今是有意無意,一個吊著半口氣的妾都不應該是臻璿防范為難的對象,況且對於這個妾,夏頤卿也沒有曖昧的態度,老祖宗那邊有什麽想法,也只是明裡暗裡地說幾句,不會直接做主如何如何,要是老祖宗真的不管不顧一心要抬舉杜越娘,不管夏頤卿的嫡妻進沒進門,這事也早就成了。
夏頤卿在聽了臻璿這句話之後也是一怔,複又喃喃重複了一遍。對於杜越娘的態度,他始終如一,有愧疚有感謝有體諒,也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那些事情臻璿能夠想得開,不成為他們夫妻之間的一根刺,便是最好的。
畢竟,夫妻是要攜手一輩子的人。
屋外雨聲愈發急了,夏頤卿入睡之前,身邊的臻璿就已睡著了。
子時剛過落了一聲雷,在這個季節極為反常,臻璿睡得沉並沒有聽見,杜越娘的小屋裡卻是連雷聲都壓不住的咳嗽聲。
紫媛跪坐在杜越娘的床前,臉上的疲累不敢表露,可眼下的黑影卻是蓋不住的,好在杜越娘病重得根本注意不到這些。紫媛輕柔地幫杜越娘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錦被中杜越娘身上的褻衣早就濕透了,紫媛要替她換一件,杜越娘搖搖頭。
紫媛曉得杜越娘的意思,即便是換了,沒一會兒還是要濕透的,何必那般麻煩,再說,杜越娘連抬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換衣服的勁越發是使不出來的了。
常嬤嬤歇了一會就睡不著了,披著衣服在簾子外頭看了一眼,忍不住歎氣說:”這般厲害了,要不要去門上說一聲?執棋姑娘吩咐過門上,應該不會為難我們。我瞧晚上的藥咽下去的還沒有吐出來的多,這可怎麽會好起來?”
杜越娘聽見常嬤嬤的聲音,她雙眸含淚地瞧著紫媛,紫媛哪裡不曉得她心思,吸了吸鼻子,回頭與常嬤嬤道:“嬤嬤擔心姨娘,姨娘心裡是明白的。奶奶雖然說了有事就去回稟,執棋姐姐也叮囑過,可這會兒去回稟,除了能叫二爺和二奶奶再來瞧上一趟,又有什麽用呢?二爺和二奶奶到底新婚,我們招了嫌棄也就算了,萬一連累了姨娘,那是真沒法過了。”
紫媛說著說著紅了眼眶,常嬤嬤看在眼裡,心中又是一陣感慨。紫媛年紀小,有些事不明白,常嬤嬤卻是懂的,強弩之末如杜越娘,什麽心思都已經沒有了,唯一能求的不過就是落個好名聲,這會兒去驚擾二爺和二奶奶這樣的事,她是絕對不肯的。
說到底,這都是命。
若不是那巧合的八字,以杜越娘的身份,如何能進得了夏家的門?若不是到了五個月而是在二個月的時候就曉得了,早早打了藥下去,又能好好養一養,也不至於身體就到了這般田地。
憶起杜越娘剛進門時那清麗模樣,常嬤嬤也覺得惋惜,可一想到正屋裡小巧溫和的那一位,這份惋惜在心中打了個轉,給她摁了下去。天一院裡的格局,她選都不用選,就知道應該如何做,不能為著一點同情心犯糊塗,杜越娘過一天少一天, 她好不容易在夏家打拚到能進屋裡伺候了,即便是個姨娘屋裡,但比起從前可是一個天一個地了,等過些日子她更進一步,那日子啊……
常嬤嬤抿著嘴猶自琢磨著,前程可比什麽都重要。
要說讓良心上舒服一些,她能做的便是熱湯熱茶熱藥,好好送了杜越娘走,這也算是積點德了。
這般想著,倒也不再提去門上回稟的事,轉身從牆角的筒子裡取了備著的熱水,倒了一杯遞給了紫媛:“與姨娘潤潤唇吧,出了這麽多汗,多少補一些。”
紫媛紅著眼眶點點頭:“媽媽再去歇會兒吧,等天亮了還要勞煩媽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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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說清楚,幸福看前頭,96是親媽,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