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詹霁月推开门,门外哀嚎遍野,空气中涌动着更加浓烈的臭味。
王一小心护着她出来,捂着鼻子,紧张的问道:“小姐今日还要去给他们看诊吗?”
“小姐今日不能去!昨夜忽然爆发大规模腹泻,茅厕都已经不够,已经很多人去了草丛蹲了一夜,他们说......”
连翘穿着明显宽了些的衣服一路跑过来,急切的拉着她的衣袖,慌张道:“他们说.....小姐送去的汤药有问题,是您和那些大夫医术不精,所以他们才会变成这样!”
倒打一耙!
真是无礼!
王一气的两眼通红,瓮声瓮气道:“小姐别去救了!这些人不识好歹,死不足惜!”
詹霁月没有理会这些污蔑,反倒是注意到连翘的不对劲。
瞧着连翘苍白的脸,眉头皱了皱,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连翘捂着肚子点头又摇头,“我还好,昨夜肚子也闹腾,但是时间不长,上了一次茅厕就好了!”
“现在中心城脏的不能看,给我药的那位大哥哥也说不让您再去了!您就在客栈好好休息!”
连翘拉着她的手,满脸恳求,“那些大夫都不愿意去了,他们说自己好心好意的救人,分文不取还冒着极大的危险,结果得不到一声好!他们都打算要走了!”
要走?!
詹霁月脸色微变,声音猛然低了下去,“他们是救命的人也是最了解扬州瘟疫的人,若是走了扬州城恐怕会覆灭!”
攥住连翘的手腕,詹霁月沉声道:“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
连翘犹豫的朝王一看了一眼,拗不过詹霁月,只得答道:“在城门的客栈。”
快马加鞭,詹霁月迅速冲了过去,入目,满是脏污。
一团又一团的粪团被扔在这些大夫的门口,将他们堵在了客栈门外。
抬起头,詹霁月望向抵住房门的那个谪仙一般的身影,白袍的一角已经被砸的面目全非,他的身侧只站着两个侍卫,面对这些人的攻击,他依旧神情温和,姿态蓦然,像是月神正慈悲又怜悯的看着不懂事的人间,他看透这些人的自私自利,也明白他们的趋利避害,他不想改变也不想救赎,只是凉薄的站在那,守着后面为他救世人的几名大夫。
衣袂翩翩,墨发飞扬,神态悲悯,偏偏就这样的淡漠之态,让詹霁月心惊。
沈明赫不是神,他是人!
哪怕师从天师府,他也还是人间的一员,他不该有这样不喜不悲的神情,他不是像祖父那样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适从淡然,更像是看透生死的凉薄。
他不在乎自己被人如何对待,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他只是做着该做的事!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状态!
目光落在那些还在他身上砸粪团的人群,詹霁月心脏忽然像是被揪起来一般密密麻麻的疼,伸手捂住心口,刹那间双瞳猩红,一脚踹飞地上的石头,重重打在试图攻击沈明赫的男人身上。
“嘭!”
男人手里的粪团顿时脱力,落在沈明赫的脚下,从那力道来看,若不是詹霁月将他踢倒,砸向的是沈明赫的脸!
“都住手!”
一声厉喝,詹霁月快步走了过去,停在沈明赫的前面,面对那群愤怒的百姓,咬牙道:“殿下和屋里的这些大夫每日替你们看诊熬药,为的是救你们的命,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狗咬吕洞宾,去做那个薄情寡义的人吗?”
沈明赫见到詹霁月,神情一怔,仙人一般的面容忽然多了一丝人气,偏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霁月,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殿下就打算任由他们欺负吗?他们是需要救助,可他们没有资格背信弃义,伤害为他们殚精竭虑的殿下!”
詹霁月身上猛然散出杀伐之气,眉尖抬起,勾出惊人的戾气。
她几乎同时想起了前世,沈淮序和怀王府那些薄情寡义的下人也是如此,无论她如何对他们好,只要有一丝不满,就会疯狂反噬!
沈明赫是被她逼着来江南赈灾,为了江南百姓,他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九死一生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将这些人的生死放在首位,他这样为他们着想,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羞辱?
她不允许!
她,要护着他!
这几乎是本能,疯狂的念头从心口叫嚣着充斥在浑身的血液里,她的大脑轰鸣,恍惚间仿佛看到曾经极为遗憾的场景,那满身是血的少年为了她倒在了地上!
沈明赫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乌云下那本没有血色的面容露出极浅的笑容,勾人的眼尾被赋予新的生命力,向上扬起,薄唇轻轻地张开,轻柔的声音缓缓溢了出来,“霁月,我并无碍。”
只是,从她出现的这一刻起,情形就该变了!
他可以受到所有痛叱污蔑,但她,不能!
他只是无所谓这些人,也无所谓自己,所以不曾反抗。
但他们若是敢伤了詹霁月......
眨眼间,沈明赫原本温柔的眼眸顷刻涌出阴鸷,在平静的表象下滚动着疯狂,若有似无的杀气伴随着嗜血的气息蔓延,气温,忽然将至冰点。
“说我们背信弃义?你们要是救了我们,我们给你做金身都行!可你们给我们端来的药根本不能救我们!还有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头小子,就是从你给我们端来的姜汤开始我们肚子痛!你要负全责!”
“丢粪团都是轻的!你这样的祸害就该沉江!”
一声又一声的叱骂此起彼伏,众人群情激奋,仿佛詹霁月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全然忘记了当时是如何恳求詹霁月救自己,也忘记了他们喝的药材都出自谁手!
“所有的药,都是我们经过你们的症状开出的最合适的方子,只有生病的人才接触我们的药,你们这些原本健康的人难道也是喝了我们的药才生病?”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你们若是不需要我们救,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但是你们想清楚了,我们可以走,我们走了,你们还能让谁救你们的命!”
狂风掀起詹霁月的裙摆,火红的衣袍迎风飞扬渲出耀眼的弧度,她的声音清冷,双目染上嗜血,抬眸间几乎不能遮掩疯狂。
她已经放弃和这些人讲道理,心底对他们的怜悯也已经消失殆尽。
若不是外祖是扬州人,若不是江南还有像连翘这样无辜的生命,就凭面前这些黑白不分的百姓,她恨不能直接离开!
“你们的性命掌握在你们一念之间!我们没有救你们的义务!”
刹那,詹霁月涌出的迫人的气势压的人群向后退了一步,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的看着她。
所有人面面相视,眼底都露出慌张。
他们是想要泄愤,但是没想真的不救他们啊!
要是救人的全都走了,他们怎么办?
等死吗?
“别听这个人瞎说!”
忽的,一个人暴怒,声音尖锐的传出来,撒泼道:“救人?我们本来好好地,就因为你们给我们看病,看的越来越严重!昨夜大壮都已经上吐下泻,喝了你们给的药都没用,甚至都开始口吐白沫,你们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我早说过你根本就不是大夫!你把我们这些人当什么?我们不要你们治病!快滚出去!”
犀利的声音熟悉的厉害,连翘双唇发抖,愤怒的瞪着她的亲娘,双拳一点点握紧,快步冲了出去,嘶吼道:“那些药本来就不能多喝,谨遵医嘱听不懂吗?一人一碗!若不是你多贪了一碗药,弟弟怎么会口吐白沫!怎么别人都没这种情况,只有弟弟有?!你现在还血口喷人,将罪责都怪在别人的身上!”
那女人没想到连翘竟然敢反驳自己,顿时火冒三丈,扯着嗓子嚎叫道:“好啊你这个丧门星!你跟着这几个公子哥用身子暖床过好日子去了,开始嫌弃我们,说我们坏话了?你这个小畜生,还不赶紧过来!”
停顿了一下,那女人眼珠子一转,当即变脸,抹着眼泪坐在地上哭,“我可怜的女儿啊!这小子看中我姑娘的美色,硬是将她抢走!他们才不是什么好心人!他们就是坏人!女儿你快过来!娘给你做主!”
“做主?等着你把我再卖了吗?是不是王大哥给你的三贯钱你又花完了?主人是救我的好人,你再污蔑她试试!”
连翘越说越气,死死盯着闹事的女人,就在这时,“嘭”的一下,一个粪团朝詹霁月丢了过来。
极淡的雾气涌动,一股强大的风力袭来,粪团直直落在詹霁月的脚边。
这气息......
詹霁月迅速抬头,看向四周。
傅熠然?
“你竟然敢丢主人!”
连翘脸涨的通红,深深地为有这样的娘感到耻辱,情急之下,冲了过去,“我跟你拼了!”
母女二人顿时厮打一团,有的人已经被那女人挑起了情绪,丢下手里的粪团,恼怒道:“我们说不过你们这些京城里来的富贵公子哥!你们都是害我们的真凶!我们要把你们抓起来!烧死!”
顷刻间,所有人一拥而上,朝詹霁月和沈明赫伸出手。
“咚!”
“哗啦!”
须臾,义愤填膺的人群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满脸惊恐。
这......他们怎么会武功这么高!
松开钳制的手,詹霁月眯着眼鹰隼的盯着想趁乱抢走沈明赫和她荷包的人,嗤笑,“这,就是你们求我们救人的态度?”
“既然你们想让我们走!你们这样的人的确也不配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诸位,你们,走吧!”
赫然打开门,詹霁月望向里面抱在一起的几名大夫,歉意的抱拳。
“本想救人一命,不曾想将诸位拖入这等深渊!还请诸位离开!”
大夫们对视一眼,赶忙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胡乱的向詹霁月道谢,慌张的给沈明赫行礼,抬起脚快步冲向城门。
“他们,真的要走?”
躺在地上的人群顿时懵了,一个个喃喃道:“医者仁心啊!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你们怎么敢走啊?你们可是大夫!我儿子还没好呢!你们就是死也要死在扬州!”
连翘的娘也不再和她对打,眼睁睁看着这些大夫真的走人,脸上露出迷茫,随后变的极为慌张,像是被人抛弃一般无措。
强大的恐慌之下,这些人竟然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拼死抱住其中一个年迈的大夫,不断地朝他哈气,恶声恶气道:“你不能走!你就是走,也要被感染,大家一起生病才公平!”
有第一个人起头,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跟着扑过去。
詹霁月浑身发抖,抽出了王一腰间的佩剑。
“唰!”
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詹霁月手里的剑刃还没挥过去,詹恒越的身影已经冲来,踹开了正在攻击大夫的男人。
马蹄声响,卷起遍地黄沙,马车疾驰,秋竹探出头,大声开口:“程府府医来了!程府少东家在此,谁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