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和易弦這次帶來了很多食物,打算把這片林地中的四間狩獵小屋都準備好。
何田家的這片獵場是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爺爺曾經丈量過,大約是五十平方公里。其中還有起伏的山地。
獵場裡的四間小屋不均勻地分佈在林子的四角,無論從一間走到另一間,都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路程,有的甚至更久。
現在是十一月中,太陽升起的時間已經漸漸推遲到早上十點,下午三點一過,天快速地變黑。四點多的時候就再看不到任何日光。
隨著寒冬的持續,日照時間還會繼續縮短。
到了十二月中,平均日照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左右。這還是在天氣晴朗的情況下。
過了新年,白天才會逐漸變長。但這過程很漫長。一直到第二年四月中,河面的凍冰開裂,冬天才算正式結束。
但到了二月底,狩獵的季節就要結束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貂鼠,和其他動物一樣,開始換毛了。這時的皮毛品質是不適合做衣服的。
更重要的是,動物們會在春季繁殖,孕育後代,這樣,森林裡才會繼續有獵物,生活在森林中的獵人,依附於這個生態系統。
大嚴寒時代的到來,促使人類恢復了對自然的敬畏。即使是沒受過什麼教育的獵人,也知道「休養生息」這個道理。
今天,察普兄弟的偷獵讓何田深受刺激。她原計劃只在靠近河岸的這間小屋和離這兒最近的一間小屋附近活動的,但是現在,她想要把狩獵的範圍擴大到全部四間小屋所在的林子。
可實際上,自從她爺爺在差不多十年前去世,她和奶奶就很少能夠把四個小屋都照顧到。
在冬季,天黑之後,如果再遇到風雪,即使是在這片林子裡長大的獵人,也有迷路的危險。在零下四十度的夜晚迷路,通常意味著死亡。
所以一個人最多每天只能取到一個小屋附近陷阱的獵物,重新設下陷阱後,要住上一夜,第二天去另一個小屋。
何田籌劃了一晚,整晚都沒睡好。
清晨洗漱時她醒悟,要想把所有四間小屋都照顧到,必須住在這裡。
所以爺爺還在的時候,每年冬天會自己住在這兒。
所以爺爺死後,奶奶選擇了在這裡住一晚到兩晚,回家,修整一夜,第二天到家附近的林地,住一晚,再回家,再返回河對岸的策略。
因為爺爺死時何田還小。
住在狩獵小屋是很艱辛的,要小孩子一整個冬天都待在狩獵小屋,奶奶怕她會吃不消。
她拍拍自己的腦袋,清醒了。
還是盡人事,聽天命吧。
捕到更多的貂鼠又能怎麼樣呢?即使換到更多的錢,種子,鹽,米麵,布料,她也還是一個人。
種子再多,她種不了那麼多地,鹽再多,她也用不完。
但是,她必須捍衛家族財產。這塊林子是她爺爺奶奶留下來的。木屋是爺爺和奶奶一起蓋的,每年她都和奶奶一起修葺屋子。這是他們家的心血。絕不能任人擄掠。
想通了,何田平靜了。
她帶著易弦和大米,去了西北邊的另一間小屋。也就是離這裡最近的那間。
在雪林中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小屋。
兩人進了屋子,摘掉帽子,頭頂直冒白氣。
何田讓易弦升起火,自己去屋子附近的林子裡查看陷阱。
易弦已經學會了用雪化水。何田帶著四隻貂鼠和一隻野兔回來時,她正在把灑在地板上的雪掃出去。水壺在火爐上發出輕微聲響,水很快就會燒好了。
何田把放在柴棚那兒的木梯子拿出來,架在樹上,打開儲物箱,易弦把一樣樣食物遞給她,再一一放好。小米,雜糧,乾果,臘肉熏魚,土豆乾紅薯乾和土豆粉條,還有這幾天撈到的魚。冰凍的魚放在儲物箱裡可以一個冬季不壞,要吃的時候提前拿進屋子裡,化凍之後,魚的味道和新鮮魚肉相差無幾。
何田去查看陷阱的時候,易弦還劈了些柴火。
她劈柴的姿勢不太對,但何田稍一指點後,她立即明白了,掄起斧子很快劈了一小堆木柴,抱進屋子裡,在爐子邊整齊地堆好。
何田把另一個儲物箱裡放的被褥也拿出來。她叫易弦和她一起抓住被子抖動,再把被子掛在繩子上,用藤編拍子怕打一遍,被子裡的羽絨、棉絮就重新恢復蓬鬆。
鹿毛褥子其實就是一整塊的馴鹿皮。把它抖一抖之後平鋪在雪地上用木鏟敲打,這樣,鹿毛上的灰塵髒汙都被吸到了雪裡,再把它拎起來,抖一抖,掛在繩子上晾一會兒就可以抱進屋了。
把被褥掛在屋子裡繼續晾著,讓溫暖的室溫去掉上面的濕氣。
她們剛把一鍋小米泡上,天陰了,又起了風,很快,碗口大的雪花飄落下來。
易弦望著天空,小聲自語,「不知道家裡的爐子會不會熄滅。」
何田也不知道。
下雪了,這意味著她們可能要比原計劃的在這裡待上更長的時間。
也許多一天,也許多好幾天。要看雪什麼時候停了。
只有雪停了,她們才能下山,穿過河面,回到家。
家中爐子裡添的柴火足夠燒兩天兩夜的,但是這之後,就看運氣了。爐火完全熄滅後,大約一天之後,房子的溫度就再難保持下去,水缸裡的水會結冰,如果全都凍上,也許會把陶缸給漲破。缸裡留著的那些當魚餌的小魚也會被凍上。
然後,就是家中放的那些蘿蔔土豆。它們會被凍爛。
除此之外,倒沒有太大損失。
屋子的門也有可能被凍上。但那也不算難事。只要在門廊外面生一堆火,門縫上的冰雪就會慢慢化凍。
最令人擔心的,是取水的冰洞。它們最多每隔四天就得攪動,不然就會凍上了。再要打開,又會費上不少時間。同時也意味著魚獲的減少。
擔心是沒用的。
所以何田只是看了看飄雪的天空,就拽著易弦躲進屋子了。
處理貂皮的時候,何田把那只占了一個陷阱名額的野兔放在火爐前面化凍,絲毫不在意它的毛會不會被偶爾濺出來的火星燎到。夾圈陷阱實在是靠不住。
兔子皮,也就比松鼠皮稍微值錢那麼一點點。松鼠皮很小,毛被又短,只能用來做手套或者袋子之類的小東西,兔子皮稍好一點,不過,也就好那麼一點點。
「我聽說,許多城市也有養殖兔子的?」
「嗯。兔子繁殖快,又不挑食,養幾個月就能吃了,不僅有專門的養殖場,還有不少人在家裡養。兔子吃掉,皮毛可以做衣服。只不過只有沒什麼錢的人才穿兔子毛。不過看來,你們家好像更瞧不起兔子。」易弦笑了,指指屋角放的一個捶草的木墩,那上面就繃了一層兔子皮毛,在捶打之下早就看不出皮毛原本的顏色了,只是木墩一邊還留著一個小兔子尾巴,所以認得出是兔皮。
何田也笑了,「兔肉還是很好吃的。等會兒我們烤兔肉吃。」
她們倆一起剝好了貂皮,用雪和草木灰擦洗乾淨,吊在樺木板上晾起來,那隻被瞧不起的兔子也可以剝皮了。它比貂鼠大了很多,化凍也更慢。
何田用它讓易弦試手,教她怎麼給獵物剝皮。
從哪裡切入,刀子切多深,怎麼走刀,怎麼才能儘量讓最少的血流出來,如果血真的流出來了要怎麼做才能避免血污弄髒皮毛,扒皮的時候要抓住哪裡,怎麼用勁……
全都是細小瑣碎的技巧。
易弦手裡的兔子只剝了一半,腦門鼻尖上倒全是汗珠。看起來比她剛才劈柴還累。
她的嘴又變成一個三角了。
何田忍不住想笑。她剛咬著嘴唇,只聽易弦「嘿」地一聲,手裡的兔子掉在地上。
她剛才大概本想一鼓作氣把兔皮連著尾巴扒下來,沒想到搞砸了——可憐的兔子本來已經脫下了半截褲子,現在尾巴毛還在屁股上,褲子和上衣都撕成兩半了。還是歪歪扭扭的兩半。
何田發出一聲野豬哼哼般的悶笑。
易弦鼓起嘴吹了口氣,「算了,我還是用雪和草木灰擦你剝下來的皮子吧。」
何田安慰她,「我小時候也剝不好,多練幾次就好了。你……」她回想易弦的手法,「你好像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慢慢就好了。」
易弦從木盆裡抓了一把雪擦擦手,有點懊喪,「我好像手很笨。」
何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胡說。這麼漂亮的手怎麼可能笨呢?」她笑著用拇指輕輕磨蹭易弦尖尖的指尖。
易弦突然臉紅了。她看著何田的眼睛,沒把手抽回來,可是她的肢體明顯地僵硬了。
何田回望過去,有點迷惑,怎麼了?
她對易弦微笑,易弦也回以微笑。不過,易弦笑了一下,忽然把臉轉開了,又抿著嘴唇笑了一聲。
怎麼突然又開心了?
莫名其妙的。
何田想著,鬆開易弦的手,接手那隻可憐的兔子。
兔子剝洗乾淨,取出內臟,再用雪擦洗一遍,切掉兩條兔腿,抹上一層鵝油和鹽,再包上一層乾草,放進烤屜裡。這是今天的晚餐。
剩下的兔肉砍成小塊,放在陶鍋裡,這是為明天準備的。
說晚餐其實早了點,現在才下午四點多。早上的時間寶貴,趕到這裡之後兩人隨便吃了點乾糧和熱水,就算是午飯了。所以晚餐可以早點吃。
除了兩條兔腿,何田還在陶鍋裡放了些小米,再加上幾塊紅薯乾和一把乾棗,擱在火上一邊煮一邊輕輕攪動。
漸漸地,小米粥香甜的香氣彌漫開來,紅薯乾和紅棗煮軟了,把小米粥的顏色變得更深。不久之後,烤屜裡傳出一股奇異的香味,和粥的甜味混在一起。
何田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吃到新鮮的肉了。
裹著一層乾草的兔肉保留了住了肉裡的油脂,揭開被油浸成墨綠色的乾草,露出的兔腿表皮金黃,撕開之後是深粉紅色的肉,帶著白氣的湯汁滴滴答答流下來,落在陶盤上,變成一個個圓圓的帶一圈黃色的油花,在燈光下閃著油汪汪的小光圈。
何田和易弦一人一條兔腿,就這麼抓著兔腿骨頭啃。一口鹹香撲鼻的兔腿肉,再配一口甜甜稠稠的紅薯小米粥。
吃完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雪還沒停。
易弦把大米從柴棚領出來,在門廊下拍掉它身上的雪。
大米進來之後,揚起脖子聞了聞還殘留在空氣中的食物香味,甩甩尾巴。
「啊——」何田一看它甩尾的姿勢就尖叫一聲,可她剛跳起來,大米尾巴一翹,「撲塔」一聲毫不客氣地扔在地板上一大坨便便。
「這蠢東西!」
何田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
她和易弦面面相覷,兩人都無法,乾脆關上門,等大米拉完了,再清理吧。只剛才開關門兩次,屋子裡好不容易存貯的熱氣就跑得所剩無幾,冷嗖嗖的。
何田把剛才擦洗皮毛的草木灰灑在大米的便便上,還好,它的食物主要是樹皮乾草,不算太難清理。
易弦看出何田情緒低落,安慰她,「從前,住在高原上的人還專門收集牛糞呢,把它們壓成餅狀,貼在牆上或者鋪在地上曬乾,冬天就用它們當燃料。」
「他們為什麼不伐木呢?」
「因為他們那兒沒太多樹呀。都是草原。砍一棵樹,要好久好久才能再長出來。」
掃完鹿便,一開門,寒風捲著雪花飛撲進來,像是一群白色的大蝴蝶衝了進來,轉瞬間又消失在空中。
屋子裡殘存的熱氣也沒了,何田打個哆嗦,叫易弦一起把大鹿毛外套穿上,還氣得揪一下大米的耳朵。
易弦在牆角鋪上乾草,把大米領過去,摸摸它的腦袋,「你可別再惹何田生氣了。」
大米照舊不搭理人。
之前放進鐵桶裡的雪現在已經化成半桶雪水了,何田往爐膛裡添一塊木頭,倒了一些雪水在水壺裡,在壺裡丟了幾片蘋果乾,敞開壺蓋,放在爐子上燒了一會兒。
慢慢的,蘋果的香氣充滿了屋子。
何田蓋上壺蓋,煮開水,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又加了點楓糖漿。
這杯蘋果茶讓人想起秋天。那時天氣還不太冷,陽光是金色的,楓葉金紅似火,成熟的蘋果從枝頭落在地上。
易弦喝了幾口茶,「其實,也不完全是大米的錯。我們要是有個馬廄之類的房子就好了。冬天在棚子上釘上厚厚的草簾子,晚上放下來,白天捲起來收到棚簷下面。」
何田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我們這裡,晚上有狼。」
「所以,還是得給它搭個窩棚。上鎖的。和家裡一樣。」
「那也要等到春天了。現在土都凍硬了。」
兩人一邊商量窩棚的事,一邊從背簍裡取出絨草。
這些小屋裡的草墊子已經有三四年沒換了。
本來每年冬天都會重新編些替換的,但是何田一個人,沒那麼多時間。
編草墊的絨草不用捶成絨絮。把手指粗細的一束絨草在頭、尾、腰部用三根絨草繩紮緊,一邊紮一邊放在木墩上敲打瓷實,再續上一束草,這麼反復,草墊子就漸漸成型了。
不過,越到後來,敲打時用的力氣就得越大 。
草墊一般做接近一米八長,一米寬。講究點的還會給墊子包上布邊。這樣草墊會更耐用,也更美觀。
易弦從前見過類似這樣的草墊子,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們是怎麼做的。
何田已經領教過她編織的手藝了,所以對易弦點亮編草墊子這個技能也沒抱什麼希望,示範幾次之後,易弦已經抓起了木錘,「我還是幹這個活兒吧。」
屋外風雪呼嘯,屋子裡,倒是溫暖如春。
兩個人配合著做草墊,還累得汗津津的。
坐在暖融融的火爐前,喝著甘甜的蘋果楓糖茶,手裡握著有淡淡香味的絨草,安全而舒適。
如果能忽略屋角臥著的那頭時不時打個響鼻還有可能製造便便的蠢貨,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