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南心理復健中心安排第一次面談的日期是1978年1月31日,譚如茜是一位害羞又具有母愛的心理學者,她抬起頭看著警員帶比利走進會客室。
眼前見到的是一位身高八呎.面貌瀟灑的年輕男子,身穿藍色外套,臉上長滿鬍鬚和鬢角,但眼中卻帶有孩子般的恐懼。他見到她似乎有些驚訝,但是當他坐在她對面時,卻又展開笑容,兩手交叉放在膝上。
「比利,我是西南心理復健中心的譚如茜,我要請教你幾個問題,你現在住哪兒?」
他眼睛四處瞄了一下,「在這兒。」
「你的身份證號碼?」
他皺起眉頭,想了許久,眼睛盯著地板,望望黃色的煤渣磚牆和桌上的錫鐵煙灰缸,同時還啃咬自己的指甲,不斷研究指甲上的皮屑。
「比利,」她說道,「如果你不合作的話,我就沒法幫你忙,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我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請告訴我你的身份證號碼?」
他聳聳肩說:「我不知道。」
她看著自己的便條紙,唸出號碼。
他搖搖頭。「那不是我的號碼,那一定是比利的。」
她突然抬頭望向他。「這麼說,你不是比利囉?」
「不是,」他說道,「那不是我。」
她皺了一下眉頭,「如果你不是比利,那麼你又是誰呢?」
「我是大衛。」
「比利在哪裡?」
「比利睡著了。」
「他在哪兒睡覺?」
他指著自己的胸腔。「在這兒,他在睡覺。」
譚博士嘆了一口氣,振作一下自己,很有耐心地點點頭。「我必須和比利談一談。」
「呃……亞瑟不會同意的,比利睡著了,亞瑟不會叫醒他的,如果這麼做,比利會自殺。」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端詳這位年輕人,不知該如何繼續,他說話的聲調和表情卻像小孩。「稍等一下,我希望你能做個解釋。」
「我辦不到,我已經犯錯了,我不該說出來的。」
「為什麼?」
「別人會找我麻煩!」在他的聲音中有著一股畏懼。
「你的名字是『大衛』?」
他點點頭。
「你說的別人又是誰?」
「我無法告訴妳。」
她輕敲桌面。「我想,大衛,你必須告訴我這些事,我才能幫你。」
「不可以,」他說道,「他們真的會生氣,而且也不會再讓我出來了。」
「但是你必須找個人談談,因為你非常害怕,對不對?」
「是的。」他眼睛裡開始出現淚水。
「大衛,『相信我』是很重要的事,你必須告訴我,我才知道該如何來幫你。」
他想了很久,最後聳聳肩,「在一種情況之下我才告訴妳,妳必須承諾要保守秘密,不可告訴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人,絕不可以!」
「好的,」她說,「我答應你。」
「一輩子?」
他點點頭。
「要說妳承諾。」
「我承諾。」
「好吧!我告訴妳,我並不清楚所有的情形,亞瑟才知道。正如妳所說的,我是嚇壞了,因為大部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幾歲?大衛?」
「八歲,還不滿九歲。」
「為什麼是你來和我談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有人在監牢裡受傷,我是出來承受痛苦的。」
「可不可以說清楚點兒?」
「亞瑟說我是痛苦的承受者,當有傷痛發生時,我就必須出現承受。」
「這一定很痛苦、很難受。」
他點點頭,眼中再度充滿淚水。「這不公平!」
「大衛,什麼是『出現』?」
「亞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必須要有人站出來,那是一盞很大的白色聚光燈,每一個人都站在那盞燈的四週,看著它或在床上睡覺,只要誰站在光圈裡,誰就得到這個世界來。亞瑟告訴我們,不論誰站在那兒,誰就擁有知覺。」
「其他的人是誰?」
「有很多人,我並不全都認識,我只認識其中幾位,不是全部。噢!不行了!」他開始喘氣。
「怎麼了?」
「我已經告訴你亞瑟的名字,說出這個秘密我就一定會遭殃。」
「大衛,沒關係,我答應絕不說出去。」
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不能再說了,我好害怕。」
「好了,大衛。今天就到此為止,但明天我還會再來,我們再多談一些。」
走出監獄之後,她停下腳步拉緊外套,好抵擋不斷吹襲而來的冷風。在未到此之前,她以為自己要面對的是個佯裝精神錯亂的重刑犯,為了逃避法律制裁。她從未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
*****
(2)
第二天,譚如茜發現當比利進入會客室時,神情有些不同,他躲避她的眼光,坐在椅子上時雙膝上抬,兩手玩弄鞋子。她問他感覺如何。
剛開始,他未回答,只是張望四週,有時看看她,彷彿未曾見過面,然後他搖搖頭。當他開口說話,音調像是英國倫敦口音。「好吵喲!」他說道,「妳!所有的聲音也一樣,你們大概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大事!」
「大衛,你的聲音很奇怪,這是什麼地方的腔調?」
他頑皮地看看她。「我才不是大衛,我是克里斯朵夫。」
「哦?大衛在哪兒?」
「大衛太差勁了!」
「你說什麼?」
「這個嘛……他讓大夥兒很生氣。」
「你可以說明一下嗎?」
「不可以,我不想落得像大衛的下場。」
「他有麻煩?」譚如茜皺起眉頭問道。
「他洩密。」
「洩什麼密?」
「妳知道的,他把秘密說出來了。」
「你可不可以談談你自己呢?你幾歲?」
「十三歲。」
「喜歡做什麼事?」
「我會打一點小鼓,但口琴吹得更好。」
「你老家在哪兒?」
「英國。」
「你有任何兄弟或姊妹嗎?」
「只有克麗斯汀,她已經三歲了。」
當他口操倫敦腔說話時,她必須更留心端詳他的臉,他很開朗、誠懇而快樂,和昨天的他有很大的差別。比利肯定是個不可思議的好演員。
*****
(3)
2月4日,譚如茜三度探望比利,她發現進入會客室的他與前兩次又截然不同了。他態度隨便地坐下,全身無精打采靠在椅背上,用高傲的眼神望著她。
「你今天好嗎?」她問道,但心中卻害怕他將說出的回答。
他聳聳肩說道:「還好。」
「可不可以告訴我大衛和克里斯朵夫他們現在如何了?」
他皺起眉頭,眼露凶光看著她。「小姐,我並不認識妳!」
「呃……我來這兒是為了幫助你的,我們必須討論一下曾經發生過的事。」
「別逗了,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記得前天和我談過話嗎?」
「妳到底在說什麼呀?這輩子我從沒見過妳!」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湯姆。」
「就湯姆而已?」
「是的,就叫湯姆。」
「幾歲?」
「十六歲。」
「可否告訴我一些有關於你自己的事?」
「小姐,我可不和陌生人說話,請勿打擾我。」接下來大約有一刻鐘,她試著要再與他交談,但「湯姆」卻不為所動。離開監獄時,她站在監獄大門,心中回想起「克里斯朵夫」及對「大衛」做出絕不可洩露部密的「承諾」,這讓她陷於兩難的困境;一方面她曾答應保守秘密,另一方面又有責任將目前的狀況告訴比利的律師。後來,她打電話到公設辯護律師辦公室,要求與茱迪說話。
「聽著,」當茱迪拿起電話時,譚博士這麼說,「我目前還不能和妳討論案惰,但是如果妳還未讀過《自我迷失》這本書的話,我建議妳先去買來讀一讀。」
茱迪接到譚博士的電話感到很意外,當天晚上就到書店買了一本《自我迷失》,回家後立刻閱讀。當她瞭解書中的情節時,便靠在床上,眼睛瞪視天花板,心想:「書中談論的是多重人格,難道這就是譚博士想告訴我的訊息?」此刻,在她腦海裡浮起比利與其他人站成一排等待指認時全身發抖的情景;她又想到有時他侃侃而談,不斷說笑話,充滿智慧的情景;當時她還認為,這樣的改變乃是由於受到情緒沮喪的影響;後來她又想到警衛說過他可以從緊身夾克脫身的故事;魯斯醫師談到比利有時會顯現出超人的能力;比利曾經說過的話也讓她覺得不安:「我不記得他們說的那些我曾經做過的事,我不記得任何事情。」
她打算將熟睡中的丈夫叫醒,想和他討論有關比利的事,但她知道他會怎麼說;她也知道如果與任何人談這件事,別人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她在公設辯護律師辦公室服務已經超過三年了,從未遇見過像比利這樣的被告。最後,她決定暫時不把內情告訴史凱瑞,她必須親自進行查證。
第二天早晨,她打電話給譚博士。「我看過的比利在過去幾週當中,有時行為非常怪異,那是情緒上的轉變,他有神經質,但我無法斷定他就是「自我迷失」書中提到的情形。」
「過去幾天來,對這個想法我也有同樣的掙扎。」譚博士說,「我對他承諾過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我必須堅持下去。我只是建議妳讀這本書,但我正試著要對方同意讓我將秘密告訴妳。」
茱迪告訴自己,譚博士乃是西南社區心理復健中心的法定心理學者,是檢方的人員,然後開口說道:「由妳決定,請隨時告訴我妳要我做什麼。」
當譚如茜第四度回去看比利時,她見到的是那位受到驚嚇的小男孩,也就是第一天自稱大衛的那個男孩。
「我知道我答應過你絕不可洩露秘密,」她說,「但我必須告訴茱迪律師。」
「不可以!」他大叫,還跳了起來。「妳答應過我!如果你告訴她,她會不喜歡我的!」
「她會喜歡你,她是你的律師,她有必要知道內情,這樣她才能幫助你。」
「當初妳做過承諾,如果妳違背諾言,那就是撒謊,妳不可以說出來,我會有麻煩的,亞瑟和雷根對我很生氣,因為我把秘密說出去了,而且……」
「誰是雷根?」
「妳承諾過的,承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難道你不瞭解嗎?大衛,如果不告訴茱迪,她就無法救你。或許你就要一直待在監牢裡。」
「我不管,那是妳的承諾。」
「但是……」她看見他的眼睛茫然了,而且嘴巴也開始蠕動,似乎在自言自語,然後又坐直身子,兩手緊握,眼睛瞪著她。
「女士,妳沒有權利,」他用一種爽快、夾雜上流社會的英國腔說話,下顎只動了一下。「對一個小男孩自毀諾言。」
「我不認為我們曾經見過面,」她說道,同時也不禁抓緊椅子,試著隱藏心中的驚訝。
「他曾和妳談到我的事。」
「你是亞瑟?」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亞瑟,告訴律師事情發生的經過是很重要的!」
「不,」他說道,「他們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我只要帶茱迪來和你見面,而且……」
「不要!」
「這可能會助你們解除牢獄之災,我必須讓……」
他身子往前傾,用藐視的眼光看著她。「譚博士,讓我這麼說吧!如果妳帶任何人一同過來,其他人都會保持靜默,到最後妳看起來就會像個傻瓜。」
與亞瑟爭論了十五分鐘,她發現他的眼光又茫然了;只見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再度傾身向前時,聲音已經變了,語氣很隨和而且友善。
「妳不可以說,」他說道,「妳曾經許下諾言,許諾言是很神聖的事。」
「現在我是和誰說話?」她小聲地問。
「我是亞倫,通常都是由我和茱迪、史凱瑞交談的。」
「但是他們只知道比利.密里根!」
「我們都使用比利的名字,這麼做就可以保守秘密了,但比利睡著了,他已經睡了很久。」
「你說多半是由你和茱迪、史凱瑞談話,除了你之外,他們還和誰交談過?」
「唔……他們並不知道,因為湯姆的聲音和我很相似,緊身衣或手銬無法困住他。我們有很多相同點,但不同的是,多半由我來說話,他是那種下流刻薄的人,人際關係不如我。」
「他們還與誰見過面?」
他聳聳肩,「史凱瑞第一次見到的是丹尼,當時他嚇得半死,而且語無倫次,他並不知道發了什麼事,他只有十四歲。」
「你幾歲?」
「十八歲。」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好了,亞倫,看來你很聰明,我想你會暸解我為什麼必須棄守承諾的理由,因為茱迪和史凱瑞一定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樣他們才可能為你們提出適當的答辯。」
「亞瑟和雷根反對,他們說別人會認為他們瘋了。」
「但是如果和被關在監牢相比,你不認為值得這麼做嗎?」
他搖搖頭,「這不是我所能決定的,這輩子我們一直都在保守這個秘密。」
「誰可以做決定?」
「呃……必須經過所有人的同意,亞瑟是總負責人,但秘密是屬於每個人的,大衛已經告訴過妳了,我不能再多說。」
她試著向亞倫解釋,身為心理學者,她有職責將這些內情告訴律師,但亞倫說這無法保證一定會有幫助,尤其當社會大眾和報紙標題都刊載出來的話,他們在監獄中就混不下去了。
此時大衛出現了,他乞求譚博士一定要信守承諾。
她要求再度與亞瑟談話。亞瑟出現了,皺著眉頭,他說:「妳真的很煩人喲!」
她和他不停爭論。最後,她感覺到他已逐漸退讓。「我不喜歡和女士爭吵。」他嘆了一口氣,靠向椅背。「如果妳認為有絕對的必要,而其他人也都同意的話,那麼我也會同意。但是妳必須得到每個人的同意。」
她花了好幾個小時說服每次出現的人,她向他們解釋目前面臨的狀況:每次出現不同的人時,她仍覺得不可思議。到了第五天,她面對的是湯姆。「現在你暸解我必須告訴茱迪小姐了。」
「小姐,無論妳想做什麼,只要我看不到就行了。」
亞倫這麼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茱迪,妳不可以再告訴其他人,而且妳要她也承諾絕不可告訴其他人。」
「我同意。」她回答,「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下午,譚如茜離開監獄直接驅車前往律師辦公室。她與茱迪律師談話,說明比利訂下的條件。
「妳的意思是我不可以告訴史凱瑞?」
「我必須信守承諾,能讓妳知道已經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了。」
「我還是很懷疑。」茱迪如此說道。
譚如茜說:「很好,我也一樣,但我向妳保證,當妳見到他,肯定會大吃一驚!」
*****
(4)
當警察將比利帶入會客室時,茱迪注意到他的神態畏畏縮縮的,像害羞的青少年,彷彿很怕警察。只見他迅速跑到桌旁,坐在譚如茜身邊。警察離去後,他才開口說話,雙手一直互搓。
譚博士說道:「你可以告訴茱迪你是誰嗎?」
他退回椅背,搖搖頭,眼睛望向門口,似乎想確認警察是否已經離去。
「茱迪,」最後譚博士說,「這位是丹尼,我和他已經很熟了。」
「嗨!丹尼。」茱迪試著掩飾自己為難的感覺。
他抬起頭看著譚博士,小聲說道:「妳看,她看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個瘋子。」
「不,」茱迪接著說,「我只是被搞迷糊了,這是非常特殊的情形,你幾歲呢?丹尼?」
他像是剛被解開手銬一般,不停搓揉手腕,試著讓血液循環順暢,但是他沒回答。
「丹尼十四歲,」譚博士說,「是個優秀的畫家。」
「你大概都畫些什麼畫?」茱迪問道。
「多半是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丹尼回答。
「你是否也會畫一些警察在你家發現的那些風景畫呢?」
「我不畫風景畫,我不喜歡地面。」
「為什麼?」
「我不能說,否則他會殺了我。」
「誰會殺了你?」她很驚訝發現自己正在質問他,因為她不相信他,她絕不可落入騙局,但是卻很佩服他精湛的演技。
他閉上眼睛,淚水不止。
對於眼前所發生的事,茱迪越來越困惑,她仔細觀察對方,尤其是當他似乎隱退時。只見他嘴唇無聲微顫,眼神呆滯飄向他處,接著是一臉吃驚的模樣,直到他看見兩位女士而且知道身在何處為止。他端身就坐,兩腳交叉垂放,從右邊的襪子裡取出一根煙。
「有火嗎?」
茱迪為他點燃,他深深吸了一口,將煙圈往上吹出。「有什麼新鮮事嗎?」他問道。
「要不要告訴茱迪你是誰?」
他點點頭,吹出一輪煙圈。「我是亞倫。」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茱迪說,暗地裡希望自己發抖的聲音不會很明顯。
「我曾經在這兒出現過幾次,當時妳和史凱瑞來這兒討論案情。」
「但是我們一直當你是比利.密里根。」
他聳聳肩,「我們一直都使用比利的名字,這樣可以省去解釋的麻煩,但我從未說過我就是比利,那是妳自己認定而已,而且我不認為我說出其他人的名字對事情會有任何幫助。」
「我可以和比利談談嗎?」茱迪問道。
「不行,他們讓他睡著了,如果讓他出現,他會自殺。」
「為什麼?」
「他仍然害怕會受到傷害,而且他也不知道我們的事,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浪費了時間。」
「浪費時間?指的是什麼?」茱迪問道。
「我們每個人都這樣,我們在某個地方做一些事,然後突然發現自己在另外一個地方出現,而且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但是卻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茱迪搖搖頭,「這一定很恐怖。」
「永遠都沒辦法適應。」亞倫說道。
當獄警威立士前來帶他回牢房時,亞倫抬起頭對他微笑。「這位是威立士警佐,」他告訴兩位女士,「我喜歡他。」
茱迪和譚如茜一起離開監獄。
「現在妳知道我為什麼會打電給妳了吧?」譚博士說道。
茱迪嘆了口氣,「當初我認為可以戳穿騙局,但現在我已相信我曾和兩個人談過話,而且也瞭解他為何每次都有如此大的差異,當時我還以為只是情緒的轉變。這件事必須告訴史凱瑞。」
「為了得到他們的同意,我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認為比利會同意。」
「他一定得同意,」茱迪說,「不可以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些事情。」
當譚博士離去後,茱迪發現自己的情緒很亂,她既畏懼、生氣又困惑,這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但是,在她腦海裡,她知道她開始相信這件事了。
當天稍晚,史凱瑞打電話到茱迪家,說警衛室通知他,比利又鬧自殺了,他用頭去撞牆。
「真是怪了,」史凱瑞說,「看過他的記錄之後,我才知道今天是2月14日,正是他23歲生日。而且妳知道嗎?今天也是情人節。」
*****
(5)
第二天,譚如茜和茱迪告訴亞倫,讓史凱瑞知道秘密很重要。
「絕對不行!」
「但是你一定要答應,」茱迪說道,「為了讓你免除牢獄之災,這件事必須告訴其他人。」
「妳自己答應過的,那是我們的協議。」
「我知道,」茱迪回答,「但這很重要。」
「亞瑟不答應。」
「讓我與亞瑟談談。」譚如茜說。
亞瑟出來了,他兩眼瞪視她們。「妳們真的很煩人!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要去處理,妳們提的這些事我已經厭煩了。」
「你必須答應我們告訴史凱瑞,」茱迪說。
「不行!兩個人知道已經太多了。」
「如果想要幫助你的話,這是必要的。」譚如茜說。
「女士們,我不需要幫助。丹尼和大衛或許需要幫助,但這並不關我的事。」
「你不希望比利活著嗎?」茱迪問道,她被亞瑟的高傲態度給激怒了。
「是的,」他說,「代價是什麼?他們會說我們瘋了,這些都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打從比利試著要從學校樓頂上跳樓自殺開始,我們就一直在幫助比利活下去。」
「你說什麼?」譚如茜問,「如何幫助他活下去?」
「讓他一直睡覺啊!」
「你知道這麼做對這件案子的影響嗎?」茱迪說,「結果可能會是自由或是坐牢。如果能在外面的話,你不就會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和更多的自由嗎?還是你希望再回到利巴嫩監獄呢?」
亞倫的腳交叉垂放,輪流注視茱迪和譚如茜。「我不喜歡和女人爭論,條件還是和以前一樣,妳們必須得到每一個人的同意才行。」
三天後,茱迪獲得同意可以告訴史凱瑞詳情。
在寒冷的二月早晨,她從監獄走回公設辯護律師辦公室,為自己倒了杯咖啡,直接走進史凱瑞雜亂的辦公室,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強打起精神。
她說道:「叫總機擋掉任何電話,我要告訴你一些有關比利的事情。」
當她說完她與譚如茜、比利的會面經過後,他看著她,彷彿她是個瘋子。
「我親眼目睹整個經過,」她的語調相當堅持,「我和他們談過了。」
他站起身,在桌後來回踱步,未梳理的頭髮落在衣領外,鬆垮的襯衫半露在皮帶上。「哦! 別逗了。」他提出反駁,「不可能的,我知道他是精神錯亂,我支持妳,但妳這麼做行不通。」
「有必要親自去看看,你真的不瞭解……我已經完全相信了。」
「好吧,但我會告訴妳……我不相信,檢察官也不會相信,法官更不必說。茱迪,我對有信心,妳是優秀的律師,對人有很好的辨識能力,但這是一樁騙局,我想妳大概上當了。」
第二天下午三點,史凱瑞與茱迪一同前往富蘭克林郡立監獄,他們預定在那兒停留半個小時。他根本就反對這項提議,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當他一次又一次見到不同個性的當事人時,他的懷疑轉變成好奇;他先是看見一個充滿畏懼的大衛,後來轉變成一個害羞的丹尼。他還記得第一次與丹尼見面時的情景,當時他被警方逮捕押入看守所接受偵訊。
「他們強行進入公寓逮捕我的時候,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丹尼說。
「為什麼你會說那兒有炸彈呢?」
「我並沒說那兒有個炸彈呀!」
當時你告訴警官:「別踢那個箱子,你會被炸翻!」不是嗎?」
「這個嘛……湯姆常會說:「別碰我的東西,否則你會被炸翻。」是的,他經常這麼說。」
「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問他自己呀!他是電子專家,常拿一些電線或其他東西嚇唬我們,那是他的東西。」
史凱瑞摸摸鬍子。「他不但是逃脫專家,而且還是電子專家,好了,我們是不是能和「湯姆」談一談?」
「我不知道,湯姆只和他願意談的人說話。」
「你能讓湯姆出來嗎?」茱迪問。
「我辦不到,必須自然發生,我想我可以要求他出來和你交談。」
「試試看吧!」史凱瑞說道,同時露出一抹笑容,「盡力就行了!」
他似乎縮了進去,臉色變得很蒼白,眼神呆滯,嘴唇一動一動的,似乎在自言自語。緊張的氣氛瀰漫整個房間,史凱瑞的笑容隨之褪去,暫時停止呼吸。比利的眼睛飄來飄去,朝四週張望,好像才剛從沉睡中醒來。他將手靠在右臉頰上,彷彿想要有個依靠,然後大方地往後靠向椅背,注視眼前的兩位律師。
史凱瑞開始呼吸了,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你是湯姆嗎?」他問道。
「你是誰?」
「我是你的律師。」
「你不是我的律師。」
「我就是那位協助茱迪,好讓你依附的身體不被關在監牢裡的人,不論你叫什麼名字。」
「狗屎!難道我還需要別人幫我離開什麼鬼地方嗎?在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監獄可以關住我,只要我願意,我任何時候都可以逃出去!」
史凱瑞注視他。「這麼說來,你就是那位可以從緊身衣中逃脫的專家囉?你一定是湯姆。」
他看起來很不耐煩。「是的……沒錯!」
「丹尼告訴我們,警察找到的那個有電子零件的紙箱,他說那是你的東西。」
「他一直是個大嘴巴。」
「為什麼你要製造假彈呢?」
「狗屎!那不是假彈。就算那群笨蛋警察看見黑盒子,也不關我的事。」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只是個黑盒子會讓電話公司的系統失效,我在汽車裡做新電話試驗,用紅色膠帶固定那些東西,那些蠹警察還以為是炸彈。」
「你告訴丹尼它可能會爆炸。」
「我的天啊!我一直用這句話告訴那些小孩,避免他們去碰我的東西。」
「湯姆,你是從哪兒學習到電子技術的?」茱迪問。
他聳聳肩,「自修學來的,從書裡學來的,從我開始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好奇那些東西是如何發揮功能的。」
「還有脫逃……?」茱迪問。
「亞瑟鼓勵我這麼做,當我們被綁在穀倉時,必須要有人能逃脫繩索的綑綁呀!我學習如何控制手部的肌肉和骨頭,後來我就對所有的鎖和螺栓發生了興趣。」
史凱瑞思索了一會兒。「那些鎗也是你的囉?」
湯姆搖搖頭。「雷根是唯一被允許玩鎗的傢伙。」
「允許?這話怎麼說?」茱迪問道。
「這個嘛……要看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已經厭煩一直提供情報給你們了,這是亞瑟的工作,亞倫也可以,請他們兩位中的一位來回答,好嗎?我要走了。」
「等……」
茱迪已經慢了一步,他兩眼無神,而且坐姿也變了,只見他手指互抱,握成金字塔模樣,當他抬起下巴時,臉部表情變成了她所認識的亞瑟,她將他介紹給史凱瑞。
「你必須原諒湯姆,」亞瑟冷冷地說,「他是個反社會的年輕人,如果他在電子設備和鎖方面沒有特殊天份的話,很久以前我就想把他開除了,但是他的確很有才華。」
「你的專長是什麼?」史凱瑞問。
亞瑟揮揮手。「我只是業餘玩家,我學習醫學和生物學。」
「史凱瑞剛才正在問湯姆有關鎗的事。」茱迪說,「你知道的,這違反了假釋規定。」
亞瑟點點頭。「唯一被允許可以玩鎗的是雷根,他是紀律維護者,那是他的專長,但也只有在保護我們和尋求生存時才會使用那些鎗,也只有當他要做善事時才會發揮他的力量,他是不會去傷害別人的。你知道,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腎上腺素。」
「他用鎗綁架甚至強暴那四位婦女。」史凱瑞說。
亞瑟的聲音像冰般冷酷,「雷根從未強暴過任何人,我已經和他談過這件事了,他的確犯過搶劫案,因為他擔心無法支付那些帳單,他承認在十月時搶劫過三名婦女,但是他否認曾參與八月份那位婦人的案子或任何性暴力罪行。」
史凱瑞的身子往前傾,仔細端詳亞瑟的臉,他知道自己不再懷疑了。「但是證據……」
「去他的證據!如果雷根說沒做,再怎麼問他也沒用,他從不說謊,雷根是個小偷,但絕不是強暴犯。」
「你說你曾與雷根談過?」茱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你們是否可以彼此交談?還是在腦子裡進行思想的交換?那是一種討論還是思想?」
亞瑟握緊雙手。「我們是用兩種方式進行交談的,有時候發生在內部,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其他情況下,也就是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彼此就會很大聲地交談。如果有人在一旁看見了,一定會認為我們神經有問題。」
史凱瑞向後靠在椅背上,掏出手帕擦拭眉尖滴下的汗水。「誰會相信這種事?」
亞瑟笑了。「我說過,雷根和其他人一樣,我們都不會說謊,在我們一生中,別人都說我們是騙子,因此從不說假話就成了我們之間一項無上的榮譽,我們也從不在意別人是否相信。」
「但你們不是每次都主動說出真相呀!」茱迪說道。
「不說出來就是說謊。」史凱瑞接著說。
「別騙人了!」亞瑟絲毫不想掩飾他的狂妄。「身為律師,你們很清楚這項規定,如果沒人發問,證人無需自動提供資料,律師有責任告訴他的當事人只要說是或不是就行了。除非是對自已有利的證詞,才可做進一步的說明。如果你向我們任何一個人提出直接的問題,你會得到一個誠實的回答或沉默。當然,有時候實話會以不同的方式表連出來。況且,基本上,英文這種語言本身就很含混不清了。」
史凱瑞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我會記得你說的,但我想我們已經離題了,至於那些鎗……」
「雷根比任何人都還清楚那三件犯罪發生的早晨有些什麼事情,你何不親自去問他?」
「現在還不要,」史凱瑞說,「還不到時候。」
「我覺得你們有點兒害怕見到他。」
史凱瑞以銳利的眼神注視他。「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你告訴我們他是如何的危險、如何的邪惡,不也正是這種企圖嗎?」
「我從未說過他很邪惡。」
「不過卻令人有這種印象。」史凱瑞答道。
「我認為你們有必要認識雷根。」亞瑟說,「你們已經開啟了潘朵拉的寶盒了,我想你們應當將蓋子全部打開才對。不過得要你們要求他出來,他才會出來。」
「他是否願意與我們交談?」茱迪問。
「問題是你們是否想與他談話呀!」
史凱瑞發現讓雷根出來的念頭真的把他給嚇住了。
「我想我們願意和他談話。」茱迪說道,眼睛瞄向史凱瑞。
「他不會傷害你們的。」亞瑟露出微笑,「他知道你們兩位來這裡是要幫助比利的,我們曾經討論過,現在秘密已經洩露了,我們知道我們必須開誠佈公,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正如茱迪小姐再三重複強調的,她努力幫助我們免受牢獄之災。」
史凱瑞嘆了一口氣,把頭往後仰。「好吧!亞瑟,我願意與雷根見個面。」
亞瑟把椅子放到小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儘量保持最遠的距離,然後再度坐下來,眼睛像是朝身體內部探視,嘴唇微微啟動,手觸摸自己的臉頰,下巴靠緊了,然後全身抖動,從一個僵硬的姿勢改變成一個機警的拳擊手隨時準備出擊似的姿勢。「這樣不對,說出秘密是不對的。」
在充滿敵意的氣氛中,他們仔細聆聽,音調降低了,是一種十分低沉粗厚而又充滿敵意和權威的聲音;在小小的會客室中,迴盪著斯拉夫人特有的口音。
「現在我告訴你們,」雷根的眼睛正在注視他們,臉部的肌肉緊繃,眼光似乎要看穿人似的,眉毛額頭突出。「即使因為大衛錯誤洩露了秘密,但我還是反對這件事。」
斯拉夫口音不像是裝出來的,聽起來就真的像是在東歐國家成長的人,夾帶著自然的嘶聲,說的雖是英語,但那是斯拉夫口音的英語。
「你為什麼反對把秘密說出來?」茱迪問。
「誰會相信?」他說,手握得很緊,「那些人只會說我們瘋了,根本就沒什麼好處。」
「或許能讓你們免於牢獄之災呀!」史凱瑞說。
「怎麼可能?」雷根忿忿地說,「我又不是傻瓜,史凱瑞先生,警方已經握有證物,我犯下搶劫案,我承認大學附近的三件搶劫案是我幹的,但其他的事我沒做。他們說謊,我不是強暴犯,到了法院我會承認自己犯的搶劫,但如果被關進監牢,我就會殺死那些小孩,用安樂死的方式,監牢這種鬼地方不適合小孩。」
「但是,如果你殺了……那些小孩……也就是說,你自己也會死嗎?」茱迪問道。
「才不呢!」雷根說道,「我們是不同的人。」
史凱瑞很不耐煩地用手指梳理頭髮。「聽著,當比利或是其他人──上星期用頭去撞牆壁,不也正在傷害你的頭嗎?」
雷根猛搖頭,「那是比利。」
「是嗎?」史凱瑞說,「我以為比利一直都睡著了呢!」
「沒錯,但那天是他的生日,小克麗斯汀為他畫了一張生日卡,她要把生日卡送給他,所以亞瑟就允許比利在他生日那天醒來出現,當時我反對這個主意,我是守護者,我有責任保護他;或許亞瑟比我擁有更高的智慧,但他一樣是人,總也會犯錯的。」
「比利醒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史凱瑞問。
「他看看四週,發現自己被關在牢裡,他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因此就撞牆。」
茱迪退卻了。
「你看,比利並不知道我們的事,」雷根說道,「他已經患了──你們是怎麼說的?──記憶喪失症,且讓我這麼說吧!當他還在學校時,他失落了許多的時間,他爬到屋頂上,正要開始往下跳的時候,幸好我及時推開他,制止他的行為。從那天起,他就一直沉睡,亞瑟和我為了保護他,所以就讓他一直沉睡。」
「那是多久前的事?」茱迪問。
「就在他十六歲生日後,我記得當時是因為他父親要他在生日那天工作,他感到非常沮喪。」
「我的天啊!」史凱瑞說,「已經睡了七年之久?」
「他還在睡呢!他只清醒幾分鐘而已,讓他出來就是個錯誤。」
「長久以來,一直都是由誰來代替他?」史凱瑞問,「像是誰代他工作?誰代他和別人交談?到目前為止,據我們所知,似乎都沒人提起有關英國腔或是俄國腔之類的事。」
「不是俄國,史凱瑞先生,是南斯拉夫。」
「對不起!」
「沒關係,只要記錄正確就好。回答問題時,多半是由亞倫和湯姆負責。」
「他們就這樣來來去去?」茱迪問。
「容我這麼說吧!牢房裡就由我來主控──決定由誰出現,誰下來──因為牢房是個危險的地方,由於我本身擔任他們的守護者,因此有完全的權力和指揮權。如果當時的環境沒有安全上的顧慮或是需要智慧與邏輯的判斷時,則由亞瑟負責指揮。」
「現在是由誰控制?」史凱瑞問道,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超然立場,他變得非常好奇,完全融入這個不可思議的情境之內。
雷根聳聳肩,看看四週。「這兒是監獄!」
門突然被推開,雷根猛地像貓一樣跳了起來,保持警戒狀態,手則擺出空手道的姿勢,當他發現只是另一位律師進來查看是否有人使用房間時,雷根便又坐回椅子上。
雖然剛來的時候,史凱瑞只準備用十五分鐘或三十分鐘的時間與當事人面談,自認為就此可以揭穿這傢伙的騙局,沒想到最後竟然停留了五小時。這時,他已經完全相信比利是個具有多重人格的人了。當他與茱迪在寒冷的夜裡走出監獄時,他發現自己有個念頭想前往英國或南斯拉夫,去查看亞瑟或是雷根的存在記錄。雖然那情形並非有人轉世或被魔鬼附身,但走在寒風中,他必須承認今天在小會客室裡的確遇到了不同的人。
看了一旁的茱迪,她也是默默不語地走著。「好了,」他說,「我必須承認我的確相當震驚,我完全相信了。我想我大概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妻子為何又晚回家吃飯了,但我們要用什麼方法來說服檢察官和法官呢?」
*****
(6)
2月21日,西南心理復健中心的柯絲薇醫師是譚如茜的同事,她通知公設辯護律師,說明那位曾經治療一位具有十六種不同分裂人格的病患而舉世聞名的吳可妮博士,已經同意在3月10日從肯塔基州前來探望比利。
為了要讓亞瑟、雷根和其他人同意讓另外一個人分享他們的秘密,譚如茜與茱迪負責跟他們進行溝通,這次她們又花費了好幾個小時分別與每一個人交談;到目前為止,她們已經聽到了九個名字──亞瑟、亞倫、湯姆、雷根、大衛、丹尼、克里斯朵夫,但還未見到克麗斯汀,她是克里斯朵夫三歲大的妹妹;另外,他們未見到原始的核心人物──比利,他一直被安排在沉睡中。當譚如茜和茱迪最後獲得允許讓其他人知悉秘密時,她們安排了一群人,其中包括檢察官,好讓檢方在一旁觀察吳可妮博士與比利在監獄的會面情形。
茱迪和史凱瑞會同比利的母親桃樂絲、妹妹凱西、哥哥傑姆面談,雖然無人能提供比利所聲稱遭到虐待的第一手資料,但他母親曾談到她自己遭丈夫米查鞭打的經驗。老師、朋友和親戚談到的則是比利的怪異行徑、他過去的自殺企圖以及昏迷的狀況等等。
茱迪和史凱瑞已確信蒐集到了應具有的資料;有了這些證據──加上俄亥俄州的法律明文規定,證明比利沒有能力接受審判。但是,他們也知道目前還有個障礙,如果佛傑法官接受西南心理復健中心提出的報告,比利將會被送到心理機構接受治療觀察。事實上,他們並不希望比利被送往那間專為刑事罪犯設立的州立利瑪醫院。從幾個犯人口中得知,如果他被送到那兒就準死無疑。
雖然吳可妮博士訂在星期五與此利會面,但由於私人原因而改變了計劃。茱迪從家裡打電話給史凱瑞告訴他這件事。
「今天下午妳到辦公室來一趟。」他提出要求。
「我原本是不來的。」她說。
「我們必須先搞定這件事,」他說,「西南心理復健中心不斷催說,唯一可送去的地方就只有利瑪醫院,但我總認為還有其他地方。」
「聽著,辦公室的調溫器溫度調低不少,辦公室裡太冷了,」她說,「我老公正好外出,屋裡已經升了壁火,我看你就到我家來好了,我幫你沖杯愛爾蘭咖啡,靜下來好好討論。」
他笑了起來。「看來是妳贏了!」
半小時後,他們兩人坐在壁爐前。
史凱瑞手握熱杯取暖。「告訴妳,當雷根出現時,我真的是給嚇呆了。」他說,「不過……真正令我吃驚的是,他給人的印象非常好。」
「這也正是我所想的。」茱迪說。
「我的意思是,亞瑟稱雷根是「憎恨的管理者」,所以在我心中預期他可能是個可怕的傢伙,但事實上他的確是個既可愛又有趣的人,我完全相信他並未強暴八月份的那位受害者。現在,我正在思考他聲稱並未強暴另外三位女士的話是否屬實。」
「第一個案子的看法我也同意,那完全是不同的作案手法,但後來的三件犯案確實是綁架、搶劫和強暴案。」茱迪這麼說道。
「我們所得到的資料只是他犯罪過程的記憶片段而已,其中透露出一些詭異。妳知道嗎?雷根說他認得第二位受害者,這表示他們之中一定有人見過她。」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湯姆記得自己出來過,當時是在溫蒂漢堡店,他與第三位受害者點了幾份漢堡,因此,湯姆認為有另外一個人出現與她約會。」
「倪波莉的證詞確認了在漢堡店停留一事,而且還是她自己說他的眼光很怪異,在兩分鐘後就停止性行為,並且說他已經不行了。當時他似乎是自言自語,說道:「比利,你怎麼了?打起精神吧!」然後告訴她,他想沖個冷水澡好冷靜一下。」
「但他曾說過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論,像什麼恐怖份子、駕駛瑪莎拉蒂汽車之類的。」
「他們當中有人在吹牛。」
「這樣吧!就先當做我們並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而且也不是我們曾談過話的人做的。」
「雷根承認自己搶劫。」茱迪說。
「是啊!但他否認強暴對方。我的意思是,整個事情很奇怪。讓我們再想想,兩個星期中有三次,雷根喝了酒、吸食安非他命之後,一大清早穿過中心慢跑十一哩路,到達俄亥俄州立大學,這種說法可信嗎?然後在校園裡鎖定攻擊目標,接著就不省人事……」
「聚光燈從他身上撤離。」茱迪提出糾正。
「這就是我的意思,」他將杯子舉起要求再加滿,「因此,當他每次要作案前便退了下去,接下來就是發現自己在市中心,口袋裡有錢,心想自己一定搶劫了,卻又不記得曾經做過什麼事,三件案子都是如此。正如他所言,一定有人偷了時間。」
「對呀!我總覺得其中少了一些東西。」茱迪說,「有人把罐子扔到池裡,做射擊練習。」
史凱瑞點點頭。「這證明不是雷根幹的,依受害者指稱,他並無法在幾秒鐘內掏鎗射擊,我的意思是,他無法在短時間內開啟保險擊發子彈,而且又無法射中兩只啤酒罐,像雷根這樣的專家是不會失手的。」
「但亞瑟說其他人並不被允許碰雷根的鎗。」
「我可以想像到時候我們如何向佛傑法官解釋。」
「我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他說,「為一個多重人格者提出精神異常的申辯是行不通的,因為這種情形通常都被歸納為神經症,而不是精神異常。換句話說,他們認為多重人格者根本不是瘋子。」
「好吧!」茱迪說,「何不直接申請無罪而不去談到精神異常這個字眼?就像加州多重人格的案例一樣,我們直接提出行為本身的企圖就成了。」
「那只是個小案子罷了。」史凱瑞說道,「在我們這件惡名遠播的重大案件中,多重人格的抗辯是無效的,世界是很現實的。」
她嘆了一口氣,兩眼直盯爐火。
「我還要告訴妳另外一件事,即使佛傑法官暸解我們的作法,他也會將比利送到利瑪醫院。比利在監獄時已經知道利瑪醫院是個什麼地方了,你還記得雷根說安樂死嗎?如果送他去那兒,他會殺死那些小孩的,我相信他會這麼做。」
「我們得把他送去別的地方!」茱迪說道。
「西南心理復健中心說過,在審判之前唯一的醫療地點就是利瑪醫院。」
「只要我還活著,就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茱迪說。
「更正,」史凱瑞一邊說一邊舉起杯子,「只要我們還活著。」
兩人杯子互敬了一下,然後由茱迪加滿了咖啡。「我無法接受沒有選擇餘地的說法。」
「我們來找找看,是不是還有其他方法。」他說。
「好主意!」她回應道,「我們會找到的!」
「以前從未有人做過。」他將泡沫從鬍子上拭去。
「這又怎麼樣?以前俄亥俄州也從未出現過比利.密里根這號人物呀!」
她從書架上取下《俄州刑法手冊》,然後一起翻閱,輪流大聲唸出來。
「還要不要愛爾蘭咖啡?」她問。
他搖搖頭。「只要純咖啡就行了,濃一些。」
兩個小時後,他要她再唸一次書中的一段文字,她用手指著第2945.38項。
……如果法庭或陪審團發現當事人精神異常時,必須立即遣送當事人至醫院,在法院的允許下進行精神疾病或心理障礙的治療。另外,該醫院必須在法院管轄範圍內。如果法庭認為可採納,可將當事人送往州立利瑪醫院,直到當事人恢復理智為止,此時再依法律規定進行審判程序。
「哇!」史凱瑞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在法院的管轄範圍內,並未說明只有利瑪醫院呀!」
「我們找到解決之道了!」
「天啊!」他說,「每個人都說審判之前只能送到利瑪醫院收容。」
「現在我們只要能在法院管轄範圍內找到另外一家精神病院就行了!」
史凱瑞劈地敲了一下腦袋。「天呀!太不可思議了!我知道有一家,我退伍時曾在那兒擔任精神病治療助理,哈丁醫院。」
「哈丁?在法院管轄範圍內?」
「當然!地點是俄亥俄州伍新頓市,聽著,哈丁醫院可是國內最保守、地位崇高的精神醫院,而且是安息日再臨教會的附屬醫院,我曾聽過那些最難纏的檢察官說:『如果喬哈丁醫師說某個人患有精神病的話,我會相信他的判斷,因為他不像其他醫生,只經過三十分鐘的檢查,就斷定一個人是不是瘋子。』太好了!」
「檢察官是這麼說的嗎?」
他舉起右手,「我發誓我聽過,沒錯!我記得是薛泰檢察官說的,而且我也記得譚如茜博士說過,她常接受哈丁醫院的委託做些檢查工作。」
「這麼說來,我們就把他轉到哈丁醫院去好了。」茱迪說道。
史凱瑞迅速坐下來,有點兒沮喪的樣子。「只是有件事我們必須考慮,哈丁醫院是一家收費特別昂貴的私立醫院,比利並不是有錢人。」
「這也無法阻擋我們呀!」她說。
「說的也是,但要如何進去那家醫院?
「我們設法讓醫院方面主動要求比利過去。」
「那又該怎麼做?」他問。
半小時後,史凱瑞拭去靴上的積雪,按下哈丁家的門鈴。突然間,他警覺到自己是個滿嘴腮鬍的公設辯護律師,而面對的卻是保守而久享盛名的權威精神科醫師──華倫.哈丁的孫子,他的房子非常豪華,茱迪應該一起過來的,她給人的印象一直都很好。他把胸前鬆散的領帶給繫緊,並且將折皺的襯衫衣領塞進夾克裡。這時,屋門開了。
喬哈丁四十九歲,非常整潔,瘦瘦的,顏面光滑,擁有柔和的眼神及溫柔的聲音,史凱瑞對他的風度翩翩感到驚訝。「史凱瑞先生。」喬哈丁迎面而來。
史凱瑞費了很大的勇氣才將靴子脫掉,留在玄關,然後再將外套脫去,掛在衣架上,隨喬哈丁進入客廳。
「您的大名似乎很熟,」喬哈丁說,「您打電話來之後,我翻了一下報紙,您正在為比利.密里根辯護,他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校園攻擊了四位女士。」
史凱瑞搖搖頭,「三位,八月份發生的案子與其他案子有相當大的差異,不是他做的,我們肯定可以澄清。現在案情有了非常大的轉變,希望能夠聽聽您的高見。」
喬哈丁指著柔軟的沙發請史凱瑞坐下,但自己卻選了一張硬背椅,兩手交叉,用心傾聽史凱瑞說明他和茱迪所知道有關比利的詳情,以及這個星期天在在監獄的會面。
喬哈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當他開口說話時,相當小心謹慎地遣詞用字。「我十分尊敬柯絲薇和譚如茜,」他望著天花板,「譚博士經常為我們做部份的檢查工作,而且她也已經和我討論過這個案子。現在,因為吳可妮博士也會來這裡……」他從指縫間注視地板,「我想我沒有什麼理由不參加的。你說是在星期天嗎?」
史凱瑞只是點點頭,不敢出聲說話。
「呃……我一定要告訴你,史凱瑞先生,我對於所謂的多重人格有許多保留,雖然吳可妮博士曾在1975年來過哈丁醫院針對類似的案子做過專題演講,但我還不敢確定我是否真的相信。由於大家對她的尊敬以及其他曾經與精神科醫師工作過的人們……這麼說吧!類似這種病例,病患很可能會假裝有記憶喪失症。但是,如果譚如茜和柯絲薇也會去那兒……而且如果吳可妮博士會打從大老遠的地方專程趕來……」他站起身來,「我無法為自己或為醫院做下任何承諾,不過我會很高興能參加這次的會談。」
史凱瑞返家後,立刻打電話給茱迪。「嗨!智多星,」他笑著說,「喬哈丁要參加了!」
3月11日,星期六,茱迪前往監獄告訴比利計劃有所改變,吳可妮要延後一天才能到達。
「我應該昨天就告訴你的,」她說道,「我很抱歉。」
他全身開始劇烈顫抖,從他的表情看來,她知道她正在和丹尼說話。
「譚如茜不回來了嗎?」
「她當然會回來,丹尼,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人都只會做下承諾,然後就忘了。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的,但是你必須自己也把持得住,吳可妮博士明天會來這兒,還有柯絲薇,譚如茜、我……還有一些其他的人。」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其他的人?」
「另外一位醫生,他是哈丁醫院的喬哈丁醫師,還有蔡伯納檢察官。」
「男人?」丹尼連喘幾口氣,頭搖得很厲害,震得牙齒卡拉卡拉響。
「這麼做對你的訴訟很重要,」她說,「但是我和史凱瑞也會到場。稍等一下,我想你現在應該服一些藥物鎮定一下。」
丹尼點點頭。
她叫來警衛,要求他們帶他去候客室,她則自行出去找醫生。幾個鐘頭後,他們回來時,比利退縮在房間的一角,臉上全是血,鼻子也在流血,他用頭撞牆。
他兩眼迷惘望著她。她瞭解現在已經不是丹尼了,已換成了痛苦承受者。「大衛?」她問。
他點點頭,「好痛喲!茱迪小姐,傷得很嚴重,我不想再活了。」
她把他拖近身來,用手支撐他,「你絕不可這麼說,大衛,你有太多的理由必須活下去,有很多人相信你,而且你還會得到援助的!」
「我害怕被關進監獄。」
「他們不會送你進監獄的,我們為你奮鬥,大衛。」
「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
「我知道,大衛,我相信你。」
「譚博士什麼時候會回來看我?」
「我已經告訴……」然後她瞭解,她剛才告訴的人是丹尼,「大衛,是明天,還有另外一位精神科醫師吳可妮博士。」
「妳不會告訴她我們的秘密吧?」
她搖搖頭,「不會的,大衛,我很確定我們不必告訴她。」
*****
(7)
3月12日,晴朗而寒冷的星期日早晨,蔡伯納檢察官步出汽車進入監獄,他感覺一切似乎都很怪異,自從擔任檢察官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讓精神科醫師檢查被告時他必須在場。他閱讀了好幾次西南心理復健中心和警察局提出的報告,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能期待些什麼。
他只是無法相信這些權威醫師居然都如此重視所謂的多重人格。他對吳可妮博士大老遠趕來檢查比利並不覺驚訝,因為她相信這種事,而且也是她一直期盼的。事實上,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喬哈丁,因為整個俄亥俄州沒有比喬哈丁更受尊敬的精神科醫師了,他知道沒人敢挑剔喬哈丁。在眾多高級檢察官中,雖然不少人並不相信醫師提出的精神異常證明,但唯一的例外就是喬哈丁。
過了一會兒,其他人陸續到達,他們被安排在地下層警員室進行會談,因為那兒的房間比較大而且有摺疊椅、黑板和一張會議桌,是警衛們交班時聚集的地方。
蔡伯納檢察官上前歡迎柯絲薇和波拉醫師的到來,她們是西南心理復健中心的社工人員,隨後又將她們介紹給吳可妮與喬哈丁。
這時候,門被推開了,蔡伯納第一次見到比利,茱迪握住他的手臂陪他走進來,譚如茜走在前面,史凱瑞走在後面,魚貫進入警員室。當比利看見有這麼多人時,臉上表情稍顯遲疑。
譚如茜一個接一個為比利介紹,並引導他走到靠近吳可妮博士身旁的椅子。「吳博士,」譚如茜壓低聲音說,「這位是丹尼。」
「嗨,丹尼,」吳博士說,「很高興認識你,還好嗎?」
「我很好。」他說,同時抓住譚如茜的手臂。
他們都坐了下來,史凱瑞則傾身與蔡伯納低聲交談。「你看了之後,如果還不相信,我會繳回我的執照。」
當吳可妮開始詢問比利問題時,蔡伯納檢察官的心情也隨之輕鬆下來。她彷彿一位和藹卻又充滿活力的母親,一頭亮麗的紅髮和鮮艷的口紅打扮。她注視丹尼,丹尼依序回答她提出的問題,並且告訴她有關亞瑟、雷根以及亞倫的事。
她轉過身對蔡伯納說:「看到沒有?這是典型的多重人格,他願意談論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而不談論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在問了其他幾個問題之後,她轉身向喬哈丁說:「這是歇斯底里患者分裂狀態的典型案例。」
丹尼看著茱迪說道:「她要離開聚光燈了。」
茱迪露出笑容,低聲說:「不是的,丹尼,她不會有這種現象。」
「她裡面一定也住了很多人。」丹尼堅持說道,「她和我說話時是一個模樣,後來態度又開始改變了,就像亞瑟一樣。」
「我希望佛傑法官也能在這兒目睹這一幕,」吳可妮說,「我知道這位年輕人的身體裡發了什麼事,我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丹尼四處張望,然後以抱怨的眼神看著譚如茜,「是妳告訴她的,妳答應不會這麼做,但妳告訴她了。」
「不,丹尼,我沒說,吳博士知道什麼地方不對勁,因為她也認識其他像你這樣的人。」
吳可妮的語氣堅定而溫柔,讓丹尼的情緒平靜不少。她看著他的眼睛,並且要他放輕鬆。她左手搭在前額,手上的鑽戒閃閃發亮,映在比利的眼睛裡閃爍不停。
「你現在已經完全放輕鬆了,整個人感覺很舒暢,丹尼,沒什麼可讓你煩心的,放輕鬆,不論你想做什麼或想說什麼都沒關係,一切都隨心所欲吧!」
「我想離開,」丹尼說道,「我想回去了。」
「不論你想做什麼都行,丹尼,現在我告訴你,當你要離開時,我希望和比利談話,生下來就叫比利的那一位。」
他聳聳肩,「我無法讓比利出現,只有亞瑟和雷根可以把他給叫醒。」
「好的,你告訴亞瑟和雷根,我們必須和比利交談,這很重要。」
蔡伯納注視眼前發生的一切。當丹尼閉上眼睛時,蔡伯納不敢相信這幅畫面──只見丹尼嘴唇蠕動,身子坐得更直,然後四處張望,兩眼發直;起初,他沒說話,後來他要求一根煙。
吳可妮依言遞上一根煙。當他靠回椅背時,茱迪低聲告訴蔡伯納唯一會抽煙的人是亞倫。
吳可妮再次自我介紹,並介紹房間內尚未見過亞倫的人。蔡伯納對比利感到異常驚訝,因為眼前的比利現在是如此的放鬆、友善,他面帶笑容,說話誠懇,談吐非常流利,這和害羞而又孩子氣十足的丹尼截然不同。亞倫回答吳可妮有關興趣方面的問題,他說他會彈鋼琴、打鼓,另外還有繪畫──大多是人物素描,他已經十八歲了,喜歡棒球,雖然湯姆並不喜歡。
「好了,亞倫,」吳可妮說,「我要和亞瑟談話了。」
「是的,沒問題。」亞倫回道,「稍等一會兒,我……」
蔡伯納凝視亞倫在離去前先深吸了兩口煙。幾乎就在同時,另外一位不抽煙的亞瑟出現了。
他兩眼再次茫然,嘴唇蠕動,然後張開,靠向椅背,以傲慢的眼神看看四週,兩手互握成金字塔形。開始說話時,那是一種上流社會才有的英國腔。
蔡伯納向前側身仔細聆聽,他發現目前與吳可妮談話的人完全是不同的人;亞瑟的眼神、肢體語言,顯然與亞倫之間有頗大的差異。蔡伯納在克利夫蘭有一位會計師朋友,是英國人,因此蔡伯納對亞瑟那口標準的英國腔驚奇不已。
「我不相信我曾見過這些人!」
他被介紹給房內的每個人。這時,蔡伯納愈發覺得不可思議,彷彿眼前這個人才剛踏入這個房間,當吳可妮向亞瑟詢及其他人時,他描述了他們的角色,並且解釋誰可以出來、誰不可以出來。最後,吳可妮說:「我們必須和比利交談。」
「要叫醒他是很危險的事。」亞瑟說,「他一直都有自殺傾向,妳應該知道的。」
「喬哈丁醫師必須見他一面,這很重要。審判結果全依賴這次的面談──自由、治療或關在牢裡。」
亞瑟思考了一會兒,咬緊嘴唇並且說:「這個嘛……說真的,能做決定的人不是我,因為我們被關在監獄裡──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在這樣的情況下,這種決定要由雷根負責,只有他有權力決定誰可以出現、誰不可以出現。」
「在你的生命中雷根扮演什麼角色?」
「雷根是憎恨的維護者。」
「好,那麼……」吳可妮很明確地回答,「我必須和雷根說話。」
「這位女士,我的建議是……」
「亞瑟,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很多人犧牲自己忙碌的星期天早晨來這兒幫助你,雷根必須同意讓比利與我們談一談。」
他的臉部再度浮現茫然的表情,同時露出呆滯的眼神,嘴唇不停蠕動,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後來,他的下巴緊縮、眉頭深鎖。
「這是不可能的!」低沈的斯拉夫腔英語大聲咆哮。
「這是什麼意思?」吳可妮問道。
「想和比利談話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誰?」
「我是雷根。這些人又是誰?」
吳可妮介紹了每一個人,而蔡伯納又再一次驚訝於眼前的改變,那是如此標準的斯拉夫口音,他真希望自己也能懂得一些南斯拉夫俚語,好測試雷根是否也懂得。他希望吳博士能測試雷根,他想提醒她,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吩咐過,除了自我介紹之外,其餘時間不可出聲。
吳可妮問雷根:「你怎麼知道我要與比利談話?」
雷根稍顯興奮地點點頭,「亞瑟問過我的意見,我反對,我有權決定由誰出來。要讓比利出來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
「妳不是醫生嗎?讓我這麼說吧!因為比利會自殺,所以我不可能叫醒他。」
「你怎麼會如此肯定?」
他聳聳肩,「每次只要比利一出現,他就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因此會試著自殺,這是我的責任,我不同意。」
「你的責任是什麼?」
「保護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年紀小的。」
「原來如此。那你從未失職過?年幼者從未被傷害或感受到痛苦,全是因為你妥善的保護?」
「不完全正確,大衛感受到了痛苦。」
「換句話說,你允許由大衛來承受痛苦囉?」
「那是他的目的。」
「身為一個大男人,竟然讓一個小孩來承受所有的痛苦?」
「吳博士,這不是我……」
「雷根,你該覺得羞恥才對,現在我不認為你盡了你的職責,我是醫生,我曾處理過類似的病例,我想應當由我決定比利該不該出來。當然,我不會讓一個小孩承擔不必要承擔的痛苦。」
雷根在座位上動了一下,看來很難堪而且似乎有罪惡感,他喃喃自語,說自己並不清楚所有的情形。但是,吳可妮繼續用溫柔卻又非常有說服力的語氣說下去。
「好吧!」他說,「就由妳來負責,但所有的男人都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因為比利曾經受過他父親的迫害,所以他懼怕男人。」
史凱瑞、蔡伯納和喬哈丁起身離開房間,但茱迪開口說話了。
「雷根,讓喬哈丁醫師留下來,他與比利會面很重要。你必須相信我,喬哈丁醫師對這個案件的病例非常有興趣,他必須留下來。」
「我們要出去了。」史凱瑞說,同時指著自己和蔡伯納。
雷根看了一下房間四週.評估當時的情勢。「我答應讓他留下來。」他說道,手指隨即指向大房間最遠角落上的椅子。「但是他必須坐在那兒。」
喬哈丁強擠出笑容,點點頭坐上那個角落。
「不可以亂動!」雷根說道。
「不會的。」
史凱瑞和蔡伯納這時已來到房間外的走廊上,史凱瑞說:「我還從未曾見過比利本人,我不知道他是否肯出來,但是你對剛才見到的、聽到的有什麼感覺?」
蔡檢察官嘆了一口氣,「剛開始我不相信,現在則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但至少我不認為那是一齣戲。」
留在房間裡的人仔細觀察比利的臉色逐漸發白,視線似乎轉向內在,雙唇依然不停蠕動,好像在睡夢中囈語一般。突然間,他的眼睛睜得好大。
「天呀!」他大叫道,「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他在椅子上轉來轉去,看到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看。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兩手兩腳在地上爬,爬到對面的牆壁,儘量遠離那些人,躲在兩張椅子中間,身體縮成一團哭了起來。
「現在我又做錯了什麼?」
吳可妮以溫柔但肯定的語氣說:「你並未做錯事呀!年輕人,這兒沒什麼好害怕的。」
他身子不停發抖,背部直往牆上蹭,似乎想穿牆而過;前額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但他的並未撥開,只是從髮間看著這些人。
「我知道你並不瞭解,比利,但是這屋內的每一個人都是來協助你的。現在你應該站起來,坐在那張椅子上和我們好好談一談。」
房間裡的每個人都很清楚,吳可妮已經控制住整個局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每一句話都正中要害,並且要求對方有所反應。
他站起身來坐到椅子上,膝蓋神經質似地不停搖晃,身子也在抖動。「我還活著嗎?」
「比利,你活得好好的,而且我們知道你遇到了困難需要援助,你需要人幫你忙吧?」
他眼睛睜得很大,點點頭。
「比利,告訴我,那天你為什麼會用頭去撞牆?」
「我以為我已經死了。」他說,「當我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被關在牢裡。」
「在這件事之前,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走到學校的屋頂上,我不想再見到任何醫生。蘭開斯特心理健康中心的布朗醫師無法治好我的病,我以為我已經跳樓了,為什麼還沒死呢?你們是誰?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我們是律師和醫生,我們是來這兒幫你忙的。」
「醫生?如果和你們談話,爸爸會殺掉我的!」
「為什麼?比利?」
「他不准我告訴你們他曾做過的事。」
吳可妮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茱迪。
「他的繼父,」茱迪解釋道,「他母親在六年前和米查離婚了。」
比利看著她,一臉不相信的模樣。「離婚?六年前?」他摸摸自己的臉頰,好確認這個訊息是否屬實。「怎麼可能?」
「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討論,比利,」吳可妮說,「有太多失落的部份需要拚湊起來。」
他粗野地看著四週。「我怎麼會來到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開始哭泣,而且整個身子前前後後搖晃。
「比利,我知道你現在已經很累了。」吳可妮說,「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突然,哭泣停止,臉部表情立刻轉變成警覺但又迷惘的神態,他輕觸臉上的淚水,眉頭皺起。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那個人是誰?我聽見有人在哭,但不知道哭聲來自何處。天哪!不管他是誰,但我知道他正想跑開去撞牆,他到底是誰?」
「那個人是比利,」吳可妮說,「貨真價實的比利,你是誰呀?」
「我並不知道比利獲准出來,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這件事,我是湯姆。」
史凱瑞和蔡伯納現在獲准回到房內,湯姆也被介紹給每一個人,問過一些問題之後,他又退隱回去了。當蔡伯納聽到當他們不在時所發生的事,他直搖頭,一切看起來都非常不自然──似乎比利的身邊被靈魂或惡魔所佔據。他告訴史凱瑞與茱迪.「我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但我想我和你們是站在同一線上的,他看起來不像是裝出來的。」
只有喬哈丁醫師未做任何表示,他說他要保留自己的判斷,他需要再次思考他所看到及聽到的一切,明天他會把意見報告呈給佛傑法官。
*****
(8)
曾帶領湯姆上樓的魯斯醫師並不知道比利有什麼樣的病狀,他唯一知道的是有許多醫生與律師來這兒看他的病人。比利是個善變的年輕人,他能畫出非常好的畫作。過了幾天,他經過牢房時,看見比利正開始作畫,從柵欄之間,他看到一條非常孩子氣的線條,上面還刻了一些字句。
一名守衛走過來開始笑說:「我那兩歲的孩子畫的也比這個強暴犯畫的好。」
「別打擾他!」魯斯說。
守衛手上有個裝了水的杯子,他將水潑進去弄濕了畫。
「你為什麼這麼做?」魯斯說道,「你哪根筋不對勁了?」
當潑水的守衛看見比利的臉色時,倒退了幾步,那是滿臉凶惡的臉色,似乎在尋找一些可以丟擲的東西。突然間,比利抓起臉盆,從牆上給扯了下來朝柵欄丟去,將臉盆摔碎了。
守衛頓時摔了一跤,跑過去按下警鈴。
「天呀!比利!」魯斯喊道。
「他用水潑克麗斯汀的圖畫,破壞一個孩子的作品是不對的行為!」
六名警衛衝了過來,但他們卻發現比利已坐在地板上,臉上一片茫然。
「他媽的!我會要你好看!」那名守衛尖聲咆哮,「這是郡政府的財產!」
湯姆背靠牆壁坐著,兩隻手放在頭後,傲慢地說:「去你媽的財產!」
一封署名喬哈丁醫師,在1978年3月13日寫給佛傑法官的信是這樣寫的:『依照面談的結果,我的意見認為比利.密里根不具接受審判的能力,因為他無法與自己的辯護律師合作,也缺乏情緒的控制能力為自己抗辯;在法庭上面對證人,他也無法保持正常的舉止。』
現在,喬哈丁必須做出另外一項決定,因為史凱瑞與蔡伯納認為比利是否必須接受審判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就鑑定與治療而言,他們都要求喬哈丁必須安排比利進入哈丁醫院。但是,他認為讓蔡伯納檢察官參加那樣的會議令人不可思議,雖然史凱瑞和蔡伯納曾向他保證,不會讓他為站在對立的角色──「辯方」或「檢方」而左右為難;不過雙方均事先同意喬哈丁的報告可依章規定列入審判記錄。因此自己怎能拒絕雙方的要求呢?
身為哈丁醫院的院長,他向醫院的行政主管及財務主管提出要求:「我們從未拒絕過任何困難的問題,哈丁醫院不只是接受簡單的病例。」
由於喬哈丁強烈認為這不僅可以讓員工有學習的機會,同時還可為精神醫學界提出貢獻,在此基礎上,院方委員會同意讓比利在法院的委任下接受為期三個月的治療。
3月14日,魯斯和一位警官接走比利。「他們要你下樓去,」警官說,「但警長說你必須穿上緊身衣。」
比利並未做出任何抗拒行動,他讓他們繫緊緊身衣,跟他們自牢房走向電梯。
史凱瑞與茱迪早已在樓下等待,急迫想將好消息告訴他們的當事人比利。當電梯門打開時,只見魯斯和那位警官的表情很怪異,因為比利已經掙脫緊身衣了。
「那是不可能的!」警官說道。
「我告訴過你,這玩意兒是沒有用的,任何監獄或醫院都關不住我。」
「湯姆?」茱迪問道。
「完全正確!」他用哼哼的鼻音說話。
「過來這兒,」史凱瑞拖著他進入會議室,「我們必須談一談。」
湯姆掙脫了史凱瑞,「什麼事?」
「好消息。」茱迪回道。
史凱瑞說:「喬哈丁醫師已提出申請,要把你安置在哈丁醫院進行審判前的觀察及治療。」
「那又怎樣?」
「兩件事情中的一項可能會發生,」茱迪解釋說,「其中的一種可能是,經過一段時間,你會被宣稱有能力接受審判,進而決定審判日期;另一種可能是經過一段時間,你會被判定不具接受審判的能力,而那些指控你的罪名將遭撤銷。檢察官已經同意了,佛傑法官也已命令你離開這兒,下星期移往哈丁醫院,但有個條件。」
湯姆立刻說:「永遠都是有個條件。」
史凱瑞身體往前傾,用食指擊敲桌面。「吳可妮博士告訴法官多重人格者是遵守諾言的人,她知道諾言對你們每個人的重要性。」
「是嗎?」
「佛傑法官說,只要你承諾不會逃離哈丁醫院,你就可以獲釋而且立刻移送醫院。」
湯姆雙手互握,「我才不會做這樣的承諾。」
「你必須要!」史凱瑞大吼,「他媽的,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不讓他們送你去利瑪醫院,現在你竟然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們!」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湯姆說,「逃脫是我的專長,是我在這兒最主要的原因,而你卻不讓我發揮我的專長。」
史凱瑞把手指伸進髮中,彷彿要將頭髮扯斷似的。
茱迪接住湯姆的臂膀,「湯姆,你一定要向我們立下承諾,如果不為你自己,也要為那些孩子們著想,你知道這個地方不適合他們。在哈丁醫院裡,他們才可受到適當的照料。」
他鬆開雙手,眼睛注視桌面,茱迪知道自己說中了癢處,她已經瞭解他對年幼者有很深厚的愛心和責任感。
「好吧!」他很不情願地說,「我答應他們。」
湯姆沒告訴茱迪的是,當他第一次聽到可能會被移往利瑪醫院時,他已準備了一片刮鬍刀片,刀片就用膠帶黏在左腳上;但目前還不是說明的時候,因為沒有人問他。他很早以前就學到了一件事,當你被調往另外一個機構時,你一定要攜帶一項武器;或許他不能連反脫逃的承諾,但如果有人要強迫他,他還可以自衛,或是將刀片交給比利,由比利劃破自己的喉嚨。
在預定移往哈丁醫院的前四天,威立士警佐走進牢房,他要湯姆教他如何掙脫緊身衣的束縛。
湯姆看著他,問道:「我為什麼要教你呢?」
「反正你快離開這兒了,」警佐說,「我想我的年紀還可以學些東西。」
「你一直對我很好,警佐,」湯姆說,「但我不會輕易教人的。」
「用這個角度來想吧,你可以拯救某些人的性命。」
湯姆感到有些好奇,「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並沒有病,這是我知道的,但在這兒有其他人生病,我們讓他們穿上緊身衣保護他們,如果他們掙脫掉了,他們或許就會自殺。如果你告訴我你是如何辦到的,我們就可以避免其他人這麼做,你不就是救了這些人嗎?」
湯姆說這不關他的事。
但是,第二天,他表演了掙脫緊身衣的訣竅,然後又教那位警佐如何做才可以完全讓人穿了以後無法脫掉。
當夜稍晚,茱迪接到譚如茜的電話,「還有另外一個……」譚如茜醫師說道。
「另外一個什麼?」
「另外一個我們還不知道的人格,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名字是阿達娜。」
「我的天啊!」茱迫低語,「正好湊成十個!」
譚如茜談到她在深夜造訪監獄時,見到他坐在地板上用一種很柔軟的聲音談到需要愛。當時譚如茜就坐到他身邊安慰他,擦去他臉上的淚水。然後,《阿達娜》談到她暗地裡秘密寫的一些詩,她還哭說,只有她有能力把其他人從「聚光燈」中拉走;到目前為止,只有亞瑟和克麗斯汀兩人知道她的存在。
茱迪試著去想像這樣的情景:譚如茜坐在地板上抱著比利。
「她為什麼選擇當時現身呢?」茱迪問。
「阿達娜為那些發生在男孩身上的事而責怪自己。」譚如茜說,「強暴發生時,是她偷了雷根的時間。」
「妳說什麼?」
「阿達娜說那是她幹的,因為她渴望被愛、被愛撫。」
「阿達娜是……?」
「她是女同性戀。」
當茱迪掛上電話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直盯著電話,她先生問她在電話裡談了些什麼,她想開口告訴他,但後來又搖搖頭把燈給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