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禮說完,視線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一旁的扇子上,這是上等綃紗貼的夏扇,檀香木為柄,論材料倒也不算什麼稀奇物事,難就難在上面有了大畫師蘇巖的題詞,正如郭志彬所言,這是本月第十一把扇子了。
老爹自從立志要做一代奸臣,可他父子二人卻也委實不知如何下手,待老二進了京,這些吃食玩物才精緻起來,他從來都沒發現,自己的弟弟還有這般天賦,彷彿天生就是一個紈褲子弟。
思緒一轉,郭志禮看向關大寶笑道:「一年未見,不知道扶風兄的學識可見長了?」
一提到學業,關大寶登時像是變了個人一般,原本帶著的少許拘謹轉變為一臉嚴肅,認真的和郭志禮探討起來。
另一廂,郭大爺和陸大爺卻自在的緊,郭大爺直接把陸大爺引入了花廳之中,直接在榻上擺了個小炕桌,叫人上了四熱四冷八碟小菜,又弄了一壺玉堂春。
陸大爺開始見郭大爺點菜的時候,還要出聲阻止他,待八碟小菜上來,才知道這碟子就那麼一丁點,陸大爺保證自己三筷子就能把上面的菜色掃蕩精光。
當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陸大爺舉起酒杯,和郭大爺碰了碰,一口喝乾,側頭向著窗外望去,外面卻是一汪碧水,池水清澈見底,數尾錦鯉悠閒的遊蕩著,這般心曠神怡的景色,連口中的酒水也變得回味無窮起來。
郭志彬一直笑而不語,只是慇勤的倒酒。轉眼間,那一小壺玉堂春就見了底,沒等他吩咐,下人又送來兩壺新酒。
陸大爺愣愣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被一名美婢取走。換了一個新的杯子,不解的看向了郭大爺。
郭志彬向著新酒壺努了下嘴巴,笑道:「換了酒水。酒盅自然也要換一換,不然豈不是混了味道。」
陸大爺一時無語,加上杯中酒水確實美味,一盅接一盅的喝了下去,半晌功夫,桌上已經有了十餘個東倒西歪的酒壺。
先前還覺得這酒水甚是溫和,喝到口中清淡如水。哪知道到了後來卻是越來越烈,到最後一壺酒水下肚,腹中竟然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陸棋風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怒火也騰的一下燒了起來,他手中的酒盅猛然向著地上一擲,清脆的碎裂聲嚇了幾名伺候的婢女一跳。郭志彬臉上的笑容逐漸斂起,隨意的揮了揮手,婢女們垂下頭,魚貫的退了出去,行走之間進退有度,沒有半點聲息。
郭志彬冷笑一聲:「怎麼的,我好吃好喝的招待著,陸大爺倒上我這裡耍起酒瘋了!」
陸棋風惡狠狠的剮了郭志彬一眼,藉著酒勁使起橫來:「怎麼著。我就瘋了!」
郭志彬默然片刻,把自己手裡的酒盅遞到了陸棋風面前:「接著摔。」
陸棋風一怔,隨即毫不客氣的把酒盅往地上一摔,又是一聲脆響,郭志彬撫掌叫好:「這一個酒盅是景德鎮的青花瓷,宮中御制的王瓷。果然比旁的響聲要脆亮些。」
陸棋風愣了下,宮中御制的玩意是給皇上和皇上的大小老婆,以及兒子們用的,所謂的王瓷,其實就是一批淘汰品,和他對應的則是所謂的皇瓷,那才是貢品。
郭大學士聖寵雖濃,卻也不敢和皇上用一樣的玩意,這王瓷若是沒有點手段,尋常人家也是用不得的。
郭志彬把那一堆酒壺又推到了陸棋風面前,慇勤的道:「繼續繼續,這些玩意左右也不過花了爺千八百兩銀子,陸大爺要是覺得不夠,家裡還有。」
陸棋風的臉色終於變了,陰晴不定半晌,長歎一聲,垂下頭去,一臉頹廢的樣子看的人心焦。
郭志彬哈哈大笑,伸出手指點著陸棋風笑道:「你還真是越長越回去了,我家大哥上千兩的銀子說撕就撕了,可比你強多了。」
陸棋風猛然抬起頭,瞪著郭志彬,臉上說不清楚是酒水還是氣惱,漲紅的幾欲滴出血來。
郭志彬卻把手邊折扇刷的一下打開,輕輕的搖晃著,這把是本月第十二把,只等郭家大少爺撕了蘇巖的新作,就要進獻上去,他瞇起眼,看著窗外的一派水鄉風光,輕描淡寫的笑道:「陸大爺,這紈褲子弟,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
隨手就是幾十兩銀子糟蹋出去,若是沒有更為強大的進項,心理上承受的壓力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
幸好,郭二少爺已經游刃有餘。
陸棋風臉上的悲喜之色逐漸隱去,他輕輕歎了口氣,卻比方纔那一聲長歎更讓人心顫,少年不得志的抑鬱,完全通過這一聲歎息顯露出來。
郭志彬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搖了搖酒壺,找出兩個還剩下殘酒的,分別放到了陸棋風和自己的面前,壓低了聲音道:「兄弟這裡倒是有一個出路,就是不知道陸大爺捨不捨得了——」
陸棋風刷的一下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看著郭志彬:「什麼出路,說來聽聽!」
郭志彬淡然一笑,把手中酒壺微微傾灑,落到桌上一灘殘酒,他以指代筆,輕輕的寫了一個字。
那個字筆畫繁瑣,陸棋風的眼緊緊的盯著,不敢錯開一下,辨識半晌,抬起頭,帶了幾分不好意思,囁囁的道:「我,我沒認出來——這是個什麼字啊?」
郭志彬一派大家風範,正輕搖折扇,一臉淺笑,聞言,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咬牙切齒半晌,低聲呵斥道:「錦!那是個錦衣衛的錦字!」
陸棋風眨了眨眼睛,逐漸消化了郭志彬話中的意思,錦字?還是錦衣衛的錦字?
他屏住呼吸,問道:「你的意思是——?」
郭志彬緩過勁來,緩慢的點了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現在太子一脈被打壓下去,想要走正規的武將晉陞路子十分困難,現今唯有取巧,這錦衣衛乃是皇上親信,哪怕官職不高,手中權利卻不小。
只是如此一來,便要終身隱入暗中,這等專司刺探刑罰的司職最是為正經出身的武將瞧之不起。
換句話說,陸棋風要是入了錦衣衛,以後就和郭家一樣,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陸棋風抿緊雙唇,一雙虎目盯著面前的酒壺,陸千戶對他自幼悉心培養,求的不過是一個武將出身,若是入了錦衣衛——
陸棋風心中猶豫不決,視線也自然而然的向著四周掃去,不意間,卻是落到了地上的一堆陶瓷渣滓上,心上驀然起了一個念頭,價值千金的王瓷,說砸就砸了。
他抓起酒壺,壺口對著嘴巴,酒水向口中傾洩而下,待壺中酒水流盡,陸棋風猛然一擲手中酒壺:「好,全靠郭大爺斡旋了!」
郭志彬淺淺的笑了起來,郭家,到底還是獨木難支啊。
……
陸棋風和關大寶被送出郭府,兩個人對望一眼,心中俱都百感交集,也沒什麼話講,順著來時的路,向著客棧行去。
郭家兄弟二人轉過身子,郭志禮向著書房行去,到了書房中,繞過一道暗門,卻是別有洞天,原來這是兩間打通的書房,他恭謹的看著坐在窗前的郭浩儒,喚道:「父親。」
郭浩儒單手握書,視線卻久久停留在其中一頁之上,半晌,他放下書來,看向了郭志禮,歎道:「扶風的學問紮實,考入二甲應是不成問題。」
注意到兒子欲言又止的神色,郭浩儒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可是想問我為什麼不親自接見於他?」
郭志禮微微垂首,郭浩儒笑道:「我們現在這樣的身份,皇上需要的是一個忠臣,更是一個孤臣,若是我們拉幫結派,你信不信,這學士府,第二天就會被拆了。」
郭志禮皺起眉頭,「可是扶風是志彬的妻兄,這姻親關係怎麼都繞不過去。」
郭浩儒啞然失笑:「所以才讓你去見他。」
他頓了下,歎道:「可惜了扶風的才學了,且看聖上心意了,只怕他要賦閒在家了。」
郭志禮默然不語,自己的出仕已成必然,他帶著實打實的郭家的烙印,無論如何也不會招了聖上的眼,但郭家也就這樣了,所以爹爹對那些尋上門的舉子才會視而不見。
轉眼到了會試發榜之日,郭志禮早早的乘了轎子,到了貢院前查看榜單,他的視線在貼的高高的紅紙上巡視,視線猛然凝聚在了其中一點,瞳孔一縮,是了,關凌雲,將將吊到了榜單尾的位置,心中莫名的鬆了口氣,這才有閒暇去尋自己的名字。
這次是從後往前,一個又一個名字從眼前閃過,末了,他的視線一凝,第一名,會元!
回轉家中,郭浩儒早已經備下一桌酒水,母親和弟弟作陪,一家人其樂融融,看的郭志禮眼睛一濕,趕緊眨了兩下,笑道:「這報信的跑的倒是快。」
郭浩儒笑呵呵的看著長子,頗為自得的道:「看來咱們家又要出一個探花了,父子雙探花,倒也是一樁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