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買了個本子就走了。
曲向向垂頭數抽屜裡的一毛錢鋼鏰, 數上十個用膠布包上。
梁建兵整理著貨架上的東西, 用很隨意的語氣問,“向向,那是你同學?”
“嗯呐。”曲向向舔了舔發幹的嘴角, 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出來異樣, “他要買本子, 我給他推薦呢。”
梁建兵說, “個頭比阿正還高, 長得挺體面的, 就是走路不行。”
曲向向愣怔著, 聽到梁叔來一句,“有點同手同腳。”
“……”
陸續也緊張呢, 跟她一樣。
梁建兵沒有刨根問底,剛才那位置,的確是放本子的地兒。
大白天的, 店門開著, 人來人往,車來車往, 倆小孩能幹什麼?
作為一個家長, 不能草木皆兵, 聽風就是雨,那種神經質的情緒要是有了,肯定會讓孩子發現。
到時候孩子可能會反感,反抗, 產生逆反心理。
那不行。
梁建兵沉吟,學校裡有高老師看著,沒給他打過電話,說明沒什麼事。
起碼現在還沒有。
感覺梁叔在看自己,曲向向心虛,手心都出汗了,她把手在牛仔褲子上擦擦,“叔,我去買肉吧。”
梁建兵說,“那你去吧,買五花肉,兩斤左右,不要多了。”
曲向向從抽屜裡拿了十塊錢的零錢,“還要買別的不?”
“買塊薑。”梁建兵說,“要老薑。”
曲向向應聲出門,走過第一個小路燈,她有所察覺似的往後扭頭,看見梁叔站在店門口,正往她這邊瞧,嚇得她趕緊加快腳步往前走。
這個時間點,菜市場裡人不多,曲向向一進去,就看到了靠牆而立的高大少年。
像來這裡拍照取材的明星,以自己為中心,往外擴散孤冷的氣息,是那種有距離感的好看,跟周遭的嘈雜髒亂格格不入。
曲向向滿臉驚詫的走向少年,“陸續,你沒回家啊?”
陸續給她一張紙條。
藍色橫條的紙,是從剛買的本子上撕下來的。
曲向向伸手去接,卷在一起的紙條被她撥開,露出一串陌生的號碼,耳邊是陸續的聲音,“我家的電話。”
她腦子裡轉不過來彎,傻傻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
“不知道。”陸續低頭說著,聲音裡隱約有笑意,“碰一碰……運氣。”
曲向向愣住了。
陸續微微垂著眼簾,目光落在女孩的臉上,看起來肉乎乎的,很好捏,他的喉頭滾了滾,嗓音低低的,有點啞,“物理作業有不會的,打給我。”
曲向向說,“那光是一道題就要聊很久呢。”
叔交話費的時候發現話費很多,絕對要開家長會,那她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了。
陸續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說,“你打一下掛掉,我打過去。”
曲向向張了張嘴。
陸續把手抄進口袋裡,抿了下薄唇,“走了。”
曲向向怔怔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菜市場門口,好半天才回過來伸,她望瞭望手裡的紙條,胸腔裡的心臟劇烈跳動。
那裡面藏著不為人知的,青澀而美好的小秘密。
*
考完試,一個多月的寒假就開始了。
各家各戶大掃除,囤大白菜,辦年貨,一樣樣來。
過年的喜慶氛圍逐漸蔓延至每條小巷。
曲向向每天早上起來,都想今天要給陸續打電話,物理題都想好了,可是一直到晚上睡覺,那通電話都沒打出去。
新的一天開始,她又那麼想。
臘月二十八那天,曲向向逮著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機會,撥通了那串倒背如流的號碼。
那頭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喂?喂!是哪個唷?”
曲向向嚇一跳,她磕巴的說,“阿,阿姨你好,我是陸續的同學,我……”
“誰?”中年女人開口打斷,懷疑自己聽覺出現問題的樣子,“小姑娘,你說你是誰的同學?”
曲向向深呼吸,“陸續。”
聽筒裡傳來中年女人難以置信的嘀咕聲,“乖乖,真沒打錯啊。”
下一刻,曲向向就聽見聽筒放下來的輕微聲響,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敲門聲,伴隨著中年女人的喊聲,“小續,你同學找你。”
很快的,聽筒就被拿了起來,響起陸續的聲音,似乎是剛睡醒,有些沙啞,有些慵懶,“喂。”
曲向向,“哎。”
於是兩頭都沒聲了,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一聲接一聲的,傳入對方的耳朵裡。
陸續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剛才是張媽。”
曲向向猜到了,在她淺薄的認知裡,科研人員是嚴謹的,甚至嚴肅,深沉,不苟言笑。
接電話的就很熱情很親切。
曲向向用腳把桌底下的凳子勾出來,坐下來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陸續說,“上個禮拜。”
“噢。”曲向向沒問檢查的怎麼樣,心理方面的問題,哪裡是吃點藥掛兩瓶水就能好的,她的手指繞著電話線,繞一圈松一圈,“B市大不大,好不好?”
陸續修長的手指抄進髮絲裡,漫不經心的梳理著,“沒留意。”
曲向向脫口說,“你爸媽回來了嗎?”
陸續沉默了下來。
曲向向懊惱的拍腦袋,幹嘛要問這個事情啊,不是特地在腦子裡打了草稿的嗎?蠢到家了。
她正想轉移話題,聽筒裡就傳來陸續沒有情緒的聲音,“我爸後天回來。”
那就是媽媽過年回不來。
曲向向連忙拙劣的安慰,“上班的放假都很晚的,假期也很少,有的行業都沒假。”
陸續沒說話。
曲向向垂眼看棉鞋上的小圓球,“我後天要跟我叔回老家,好多年沒回去了,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那樣。”
陸續安靜的聽著。
“我小學是在老家上的,離我家不遠,走幾條田埂就到了,那時候村裡有好幾個都跟我差不多大,大家每天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一路走一路玩,我哥是小隊長,他特別威風……”
曲向向繪聲繪色的描述著她的童年,話聲突然一頓,她紅著臉說,“對不起啊,我一說就收不住,電話費肯定很多了。”
陸續緩慢的說,“不要緊。”
那聲音低低柔柔的,像有電流劃過曲向向的耳朵,她不知所措的撓了兩下,“掛了掛了,不打了。”
陸續不想掛掉,“沒有物理題要問?”
曲向向聽陸續提這個,就不自覺的跟他吐槽,“有一題我解出來的答案跟後面給的不一樣,解了好幾遍才確定給的答案是錯的,還有好多略。”
陸續的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揚。
曲向向好像聽到了他的笑聲,不太確定,她扣了扣鼻尖,“我有幾道題沒搞明白,開學找你問,掛了啊。”
陸續,“嗯。”
曲向向把有點發燙的聽筒從耳邊拿開,快要掛下去時,她又舉回耳邊,聽著那頭的呼吸聲,“真掛了哈。”
陸續說,“好。”
曲向向把紅手絹搭回電話機上面,站在原地發了會兒愣,才去院裡給竹竿上的被子翻邊。
猛地想起來個事,曲向向跑回屋裡撥電話,立刻就接通了,是陸續接的,他好像還在電話機旁,沒走,她輕喘著問,“你成績單收到了沒?”
陸續說,“收到了。”
曲向向問他,“考了多少分啊?”
陸續平淡的說了個數字。
曲向向卻聽的心裡難受,這次怕是進不了年級前十,開學肯定會被老班叫去談話的,她聲音綿軟的說,“你考試前落下了很多課,考這麼多已經很厲害了。”
陸續的指腹摩挲著聽筒邊沿,“以後都不離你太遠。”
曲向向沒聽清,“什麼?”
陸續沒有重說一遍,只讓她掛電話。
曲向向下意識照做,她蹙了蹙眉心,這電話真的老到不中用了,關鍵時候沙沙響,聽不清。
到底陸續說了什麼來著……
*
三十上午,梁建兵帶著倆孩子回了老家,趕上春運,車費漲價了,包車忒不划算,只能跟別人擠一塊兒。
路上車太多了,走兩分鐘,停十分鐘。
曲向向跟坐船似的,搖搖晃晃,車還在市里呢,她就已經受不了的抱著塑膠袋,哇哇吐的昏天暗地,趴在梁正腿上半死不活。
梁正鼻子裡全是鹹鴨蛋的味兒,熏的他一張臉綠成屎殼郎。
“爸,我不行了。”
旁邊梁建兵說,“再撐撐。”
過了會兒,梁正說,“我真不行了。”
梁建兵說,“就到了。”
曲向向抓著袋子哇哇,梁正白眼一翻,感覺自己的早飯已經在嗓子眼了。
司機家就住在這一帶,是梁建兵的小學同學。
趕巧了。
梁建兵不時跟他嘮嗑幾句。
久遠的兒時回憶在兩根煙裡湧現了出來。
兩個有家有小孩的中年人感慨上了,感慨歲月多麼不饒人。
司機是熟人,沒把曲向向他們丟在鎮路口,而是送到塘邊,開不進去了才停下來的。
車周圍濺了很多泥巴,非常客氣。
梁建兵送走小學同學,抽一口煙,歎道,“朋友多了路好走啊。”
沒人搭理他的得意。
曲向向揪著眉毛喝水漱口,梁正一腳一灘泥,罵罵咧咧的到處亂甩。
沒走一會兒,梁正就蹲在路邊幹嘔,凶巴巴的吼,“曲向向,以後你要是再敢吃鹹鴨蛋,我抽死你!”
曲向向胃裡火燒火燎,沒勁跟他鬧。
梁建兵踢兒子一腳,“早上不是你說鴨蛋好吃,讓向向多吃一點?”
“……”
“早上是早上,以後不准,以後家裡都不能出現鹹鴨蛋那種東西……操!”
梁正蠻橫不講理,他突然罵了一聲,兩手划船似的在半空揮動,“誒誒誒,臥槽!”
摔溝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