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與秦嶺相連,玉山為龍頭,身體迤邐進入秦嶺,深不知幾何。
在一座幽靜的山谷裡,有一道清泉汩汩的從草葉下流過,也有幾座新修的墳塋,孤零零的坐落在向陽的山坡上。
一間簡陋的茅屋矗立在小溪邊上,顯得幽靜而淒涼。
張春坐在溪水邊,眼看著小溪裡近乎透明的小魚已經很久,很久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你如果想要哭,就哭吧。”
張春緩緩轉過身朝雲昭慢慢拜倒道:“張春知錯了。”
雲昭笑道:“身為人,你沒做錯,你的心可表天日,你錯在不該為官,身為官員,愛民之心,仁慈之念僅僅是一部分。
還要有嚴厲的一面,這一次你該嚴厲的時候卻過於仁慈了,所以說,你錯了一半。
即便是你錯誤的這一半,我都沒有法子說你做的是錯的。
因為,你的行為代表了人世間最美好的一種情感。
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感過於高尚,以至於,我明知道你的行為不妥,卻不能說你的行為是錯的。
在天地大道面前,這種情感可以貫穿日月,可以抹平任何過錯。
我泱泱中華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乾的人,有拚命硬乾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我們史書才有了真正的重量。
相比之下,即便有錯誤,也是瑕不掩瑜。
我知道最近有人說你舍命求名,害死了同窗,害得澠池疫情更加泛濫……但是,我不這樣看。
每天看著一車車的人被焚燒,一群群的人病倒,眼看著繁華的村落變成了鬼蜮,這對你這個曾經發誓要把澠池變成.人間樂土的想法相違背。
我知道你是真的受不了了。
或者說你那一刻生出了求死之心!”
張春先是飲泣,聽雲昭的話之後,就開始嚎啕大哭,匍匐兩下抱住雲昭的小腿哀求道:“縣尊,救救我,救救我,害死同窗的罪名太大,我實在是承受不起啊……
如果將我開刀問斬能夠消弭掉這個罪名,我求縣尊現在就殺了我。
每天我在夢中都會見到馮正,聶遠,趙鵬,我已經請求他們原諒很多次了,他們都只是看著我不說話,嗚嗚……我寧願他們化作厲鬼,把我生吞活剝,也不要受這樣的煎熬。
縣尊,救我,救我……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會學我……”
雲昭歎息一聲,坐在沙灘上,任由張春繼續抱著自己的小腿哭泣。
過了半晌,張春逐漸停止了哭泣,坐在雲昭對面紅著眼睛道:“卑職失態了,這就去獬豸那裡投案。”
雲昭搖搖頭道:“你的案子獬豸審判不了,也沒有辦法審判,我隻問你,此次事件過後,你該如何面對澠池一縣的百姓?”
張春呆滯片刻道:“我隻想留在這裡給馮正,聶遠,趙鵬守靈。”
“這裡只有他們三人的骨灰,牌位在英靈堂,你要是想他們可以去那裡看他們。”
張春低頭道:‘無顏以對啊。”
雲昭道:“這是他們愚蠢的選擇,已經被我呵斥過了,不會怪你的,至於書院裡一些不好的聲音,你也不必在意,驟然間痛失好友,自然會有埋怨聲起來。
讓時間慢慢撫平傷痛吧。
今日就隨我出山,澠池一地疫情雖然退去了,如今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
正是你一展所學的時候,撫平那裡的傷痛,也讓自己的傷痛慢慢平息。”
雲昭站起身,轉身向山谷口走去,張春回頭再看了一眼向陽坡上的三座墳塋,深深一禮之後,便踩著雲昭的腳印一步步的走出了山谷。
玉山書院培育出一個學子不容易,培育出一個大裡長更是難上加難,藍田縣的長征路還長,雲昭不允許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自暴自棄。
張春的問題是不敢見人!
尤其是不敢回玉山書院。
不能回玉山書院對這個早就把書院當成家的男子來說太痛苦了。
所以,雲昭就帶著張春回到了玉山書院。
走進玉山書院,雲昭就是玉山書院的學長,而不是什麽縣尊。
因此,雲昭走在前邊,張春跟在他身後,面對死亡都不曾低頭的張春此時如同一個做了錯事了的孩子一般,低垂著頭,連看看左右的膽量都沒有了。
平日裡一向與人為善的玉山學子,只要看到張春,臉上的笑容就會迅速消失,如果不是雲昭擋在前邊的話,他們看樣子很想圍過來質問一下張春。
雲昭是玉山書院中唯一的惡霸學生,因為只有他可以找幫手揍人。
所以,當雲昭目光炯炯的掃視四方的時候,那些驕傲的學生們就會把腦袋轉過去,這一刻,他們認為雲昭在偏袒張春。
“學長,你讓開,我有話問張春!”
一個身材高大的學子推開眾人擋住了雲昭的路。
雲昭翻了翻眼皮道:“你這是在找打!”
學子握著雙拳道:“學長,以你當年勉強合格的成績,你可能打不過我。”
雲昭尷尬的抖抖袖子道:“你這一屆排第幾?”
高大學子傲然道:“我在前二十。”
雲昭圍著這家夥轉了一圈,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後背道:“莽夫!”
高大學子冷笑道:“等我吳榮離開書院,等縣尊用我的時候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莽夫了,在書院裡,我寧願是一個莽夫,因為我不願意把心眼用在同窗身上。”
“這麽說,你已經學會了思考?”
“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包括如何應對疫情。”
雲昭還想說話,張春走出來道:“你正在等待分配?”
吳榮傲然道:“長安縣要我,我沒去,我隻想去最艱難的地方建功立業。”
張春點點頭道:“果然是書院的好漢子。”
吳榮冷笑道:“這樣的好漢子被你害死了三個。”
張春再次點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澠池縣如今少了三個好漢子,不知道你這個好漢子敢不敢再去澠池縣?”
吳榮大笑一聲道:“這麽說縣尊沒有解除你的大裡長職位?”
張春朝雲昭拱拱手。
雲昭笑道:“我判定,張春沒有犯足以撤職的錯誤。”
吳榮聞言,並不感到吃驚,藍田縣大裡長一級的屬官很少有被撤職的,加上雲昭帶著張春出現在玉山書院就很說明問題了。
吳榮瞅著張春道:“好,我去你澠池縣當裡長。”
張春笑了,對周圍的學子道:“你們中間如果還有沒分配的人,如果出於對我這個澠池縣大裡長不放心這個理由的,也可以來澠池縣。
因為,這裡空出來了三個裡長職務。”
張春話音剛落,一枚雞蛋就砸在他的臉上。
雞蛋是熟的,應該是學子從食堂偷拿當零食吃的。
砸在臉上就貼在臉上了,張春從臉上撕下破碎的雞蛋餅,也不剝掉殘存的皮,就全部塞進嘴裡,嚼碎之後就吞了下去。
繼續道:“還有沒有?”
人群裡終究站出來兩個少年,他們的神情都是一般的陰冷。
“我們擔心你禍害死澠池的百姓,所以,我們兩也去。”
張春笑道:“很好,我這就帶你們去辦手續,馬上送政務司通過,秘書監存檔,明日就去澠池,你們看如何?”
吳榮冷笑道:“縣尊跑了。”
張春張開雙臂道:“這是我的公務,縣尊自然不會理睬。
我知道你們這時候在書院裡站出來是什麽意思,既然還在書院,你們可以挑戰我。”
吳榮三人蔑視的看了張春一眼轉身就去了擂台區。
張春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節奏,雲昭自然要走。
徐元壽的茶葉剛剛泡開,雲昭就進門了。
徐元壽在別的事情上看的很開,唯獨茶——他的吝嗇是出了名的,而且,他對別人溜他茶根更是深惡痛絕。
雲昭重新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就聽徐元壽道:“張春知錯了嗎?”
雲昭坐下來歎口氣道:“先生,你教弟子的本事可是越來越差了。”
徐元壽喝了一口茶道:“你給我一批死囚,我能教出更厲害的人物出來。”
雲昭聞言打了一個冷顫道:“還是正常一些的好。”
徐元壽道:“張春這個孩子最大的弊病就是做事容易走極端,這種孩子用好了能成大事,用不好就是目前的樣子。
他滿腔熱血,腦袋裡只有書院教誨的光明未來,他本來在澠池已經乾的有些成績了,卻遇到了這場災難,眼看著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他當然會生出極大的挫敗感。
這個時候,只要是能做的事情他就一定會去做。
你要注意了,這也是書院學子的通病。
他們驕傲,他們狂熱, 且為了目標不惜犧牲生命。
學子們就該是這個樣子,至於如何保護他們,就是你這個藍田縣尊的事情。”
雲昭端起自己的茶水朝徐元壽遙遙的敬了一下道:“我知道,這是藍田縣最珍貴的財富,我會小心使用的,也同時會保護他們的。
只是,你把他們教的也太無禮了一些。
剛才有一個家夥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要揍我!”
徐元壽歎息一聲道:“書院裡唯才唯德是舉,你偏科嚴重,一百六十七名的成績確實不足以服眾,當初我怕你出醜,免掉了你的考試,是你自己認為自己才高八鬥要參加比試的。
如果不是我們幾個暗中做了一些手腳,你的名次會更加難看,而武試的時候,誰強誰弱大家一目了然,實在是沒法子作弊。
落到如今這個下場,你還來怨我?”
雲昭怒道:“是你當初告訴我說,以我的謀略,輕取前十名沒問題的……咦?你說謀略,不包括別的是吧?”
徐元壽淡淡的道:“你是藍田縣尊,又是玉山書院的主人,你說什麽都是對的。”
“他們就不怕畢業後我給他們穿小鞋?”
徐元壽鄙夷的道:“你舍得嗎?”
雲昭想了一下道:“好像舍不得。”
徐元壽道:“你既然拿出了真性情對待他們,他們就一定會用真性情來回報你,那個吳榮有投機取巧之嫌,想必張春此時正在替你挽回顏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