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西语,周围的汉人都听不懂。
但是语气中的那股怒意,大家都听得明白,纷纷把头放的更低,几乎与地面平行。
陆东主此时硬着头皮站出来,用蹩脚的西语说道:「凯萨琳小姐,我代替他道歉,他是一个刚到港的船长,不懂礼仪。」
凯萨琳仿若未闻,看向商号门口站着的税吏和神父,问候道:「早上好。」
二人对凯萨琳回礼:「早上好,凯萨琳小姐。」
「给这个商人多加5%的税。」
「可是,小姐。」税吏有些为难,「您父亲……」
「就当做我对主的供奉吧,相信你会很满意这笔奉献吧,神父。」凯萨琳露出个甜美的笑。
西班牙神父笑道:「当然,小姐。」
凯萨琳说完,目光嫌恶的滑过林浅,一抖缰绳走远了。
陆东主赶忙退到路边,一名骑马卫兵路过时,在他背心踢了一脚,陆东主仰面摔下去。
骑马卫兵放声大笑,跟着凯萨琳走远。
夥计赶忙把陆东主扶起,他鼻子已摔出了血,汇聚到下巴,滴在地上。
西班牙神父朝林浅耸耸肩道:「那麽,在主的见证下,签订合同吧。」
林浅压着脾气道:「没看到陆东主因为卫兵的鲁莽行为受伤了吗,今天不能签约了。」
「不行,你们今天必须签。」神父摇头,甚至连理由都懒得解释。
林浅冷冷盯着他:「我要是拒绝呢?」
这时,陆东主用西班牙语插话道:「签,现在就签。」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众人进商号。
林浅站在原地不动。
陆东主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不在此生活,不知道这里的艰辛。今天这合同必须要签,那多出的税我来交,就当是帮我了。」
林浅虽然那咽不下这口气,但他也不是毛头小子,知道自己强出头不仅讨不到好,反而会让陆东主夹在中间难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浅也只得随着进屋。
夥计拿出纸笔,双方根据刚刚谈好的价钱立下了字据,而后两个西班牙人也签上了名字。
字据一式三份,林浅丶陆东主和西班牙人各拿一份。
陆东主对两个西班牙人拱手道:「税款今天就会运抵总督府和教堂,谢谢二位,二位请回吧。」
两个西班牙人满意的走了。
林浅道:「给教会的税款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承担,请在银币中扣除便是。」
陆东主一边接过夥计递来的手绢擦脸上的血迹,一边摆手道:「林兄弟刚刚不惜冲撞弗郎机人也为我仗义执言,就凭这点,我也要交你这个朋友,税款我付,不要再争辩了。」
看得出陆东主有些豪爽气,跟这种人相交,直率最好,过多推脱反而伤情面。
林浅便拱手道:「既然大哥认我这个朋友,见外的话就不多说了。小弟回大明时,舱里还有不少空位,届时再从大哥处采买。」
陆东主看年纪约有四十,林浅才弱冠之年,自然以小弟自称。
陆东主闻言,笑意更盛:「好说,吕宋岛上物产丰饶,弗郎机人带来的好东西也多,尤以丁香丶豆蔻丶玻璃器皿丶珍珠丶玳瑁等获利最丰,林兄弟想要什麽只要打个招呼,我把最好的货留着。」
二人接着叙了些闲话,相谈甚欢,陆东主又让夥计端上茶来。
「吕宋没有茶田,与大明往来船舶贩茶的也少,这茶在吕宋可稀罕的很,林兄弟快尝尝。」
林浅自己对茶兴致缺缺,但前世为了与别人打交道也学过不少,端起茶碗,品尝一口道:「茶香清淡,韵味悠长,是龙井?」
陆东主颇有些得意:「正是龙井茶。只可惜弗郎机人不识茶叶的好处……」
林浅早就对西班牙人和汉人的关系好奇,便借势拿话试探道:「这些番人性情蛮横,女子闹市纵马,官吏肆意盘剥,真是化外蛮夷。」
陆东主表情惊恐,忙示意林浅小声些。
「林兄弟小心说话。那弗郎机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陆东主压低声音道:「她是弗郎机总督的独女,甚得宠爱,别说闹失纵马,杀人也是做得的,林兄弟若下次见到了,可要记得低头行礼。」
「我听说岛上的弗郎机人加起来才千馀人,汉人则有数万之众,为何如此畏惧他们?」
陆东主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也罢,这本是岛上的一桩丑事,我就是不说,林兄弟早晚也会在别人口中得知。那是万历三十一年……」
万历三十一年,也就是十七年前,公元1603年。
据陆东主说,当时大明皇帝不知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说吕宋岛上有金矿,便派遣海澄县丞和一名百户贸然来岛上勘探。
当时岛上西班牙人不过几百,而汉人有数万之众,西班牙人本就对汉人多有防备。
此举更是深深刺激了西班牙总督,认为大明朝廷是借着「探矿」由头勘察水文地形,为后续入侵做准备,更把岛上的汉人都看做了大明的内应。
在大明探矿队离岛后,西班牙人便开始做军事准备,几个月便组织了一群日本丶吕宋土着的仆从军,毫无徵兆的便向汉人发动进攻。
汉人们被打的措手不及,根本没有任何防御抵抗。
而后进攻很快演变成了屠杀,连杀了三天三夜,八连市场一带尸骸枕籍,血流漂杵。
汉人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尽皆惨死,死者达三万馀,整个八连市场被杀得十室九空。
要不是因为岛上还要靠汉人维持商业丶农业运转,恐怕整个岛上的汉人就要被屠戮殆尽。
「还有这种事?」林浅颇感吃惊,他也算是熟知历史,但对1603年的这场屠杀却毫无印象。
「这事太过耻辱,大明官府不敢宣扬,林兄弟自然不知。」
「朝廷有何表示?」林浅追问。
在他印象中,大明除了对后金作战不利以外,对其他外邦都是极为强硬的。
陆东主极为不屑,冷哼一声:「朝廷?朝廷只发了一篇檄文,上书『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岂以贱民,兴动兵革。』这事便轻飘飘过去了。」
饶是他对大明朝廷早已失望透顶,也不由长叹:「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唉!林老弟,我们吕宋岛上的汉人……自此便不算是大明百姓了,自然只能任由弗郎机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