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林浅有些不敢置信。
万历三十一年,萨尔浒之战还没开打,大明国力正处鼎盛。
那时海防就已如此虚弱了吗?
连区区数百西班牙人都不敢还击吗?
陆东主落寞的点点头:「要我说,就是朝廷眼中的海寇,也要比京城的皇帝老儿有血性些。」
他年逾不惑,久居海外,自知今生难再回大明,言语间对万历皇帝的忌惮,反比对西班牙人的忌惮还少得多。
听到海寇二字,林浅竖起耳朵,不动声色的问道:「此话怎讲?」
「林老弟,你可知林凤?」
明末海寇,林浅称得上熟悉的只有郑芝龙。
其馀知道名字的还有李旦丶颜思齐丶刘香等,至于林凤就闻所未闻了。
这也不怪林浅见识浅薄,中国历史向来喜欢宏大叙事,不在细微处着墨,许多惊才绝艳的国士都只能一笔带过,就遑论区区一个海寇了。
「万历二年,林凤曾率军四千馀人攻入马尼拉,一度攻入总督府,可惜最后被弗郎机人和大明朝廷联合攻打,功亏一篑……」
陆东主言语间似乎颇为惋惜。
吕宋汉人对弗郎机人又惧又恨,对大明朝廷失望透顶,也难怪他们会把海寇林凤当做救星看待。
反观大明朝廷,对一个海寇都愿出兵,对被屠杀的三万子民却装聋作哑,实在是十分讽刺。
林浅配合着陆东主唏嘘一阵,而后话题又被林浅引到了海寇上。
说起来,大明海寇与西方海盗完全不同。
西方最着名的加勒比海盗,通常单船团伙为主,船长由船员选举产生,劫掠财宝也按一定比例在全体船员中平分。
而中国海寇更近似武装商团,有大量船只丶手下,分配制度也更复杂丶合理丶可持续。
这就是为什麽一个海寇,能聚集四千多人的兵力,几乎颠覆了西班牙殖民地政权。
历史上的海寇王郑芝龙,更是下辖数万人,掌控整片海域,与诸侯军阀无异。
论名声,加勒比海盗的名声响。
但论组织力丶战斗力,加勒比海盗恐怕给大明海寇提鞋都不配。
陆东主与林浅讲完了林凤的事迹,又介绍吕宋丶南洋的风土人情。
林浅不断给陆东主递话,全都问在关键紧要之处,陆东主只觉越聊越是投机。
一口气聊了一个半时辰,茶水续了三次,又叫夥计泡新茶送来。
临近中午,还要把林浅留下来吃午饭。
林浅推脱不过,只能从命。
陆东主安排的午饭颇有地方特色。
主食是椰汁煮的米饭,配菜有罗望子酸汤鱼丶虾仁碎玉米润饼丶炭烤猪肉配辣椒酸汁等,口味以酸甜为主,夹杂微辣。
除本地食材外,还用了不少诸如玉米丶辣椒之类的美洲的作物,南洋生产的胡椒丶肉蔻之类的名贵香料也没少加。
这一顿在后世看来平常的饭菜,放在这年代,堪称盛宴。
桌上的食物,白浪仔大半都没见过,吃的有如风卷残云。
饭后,陆东主又留林浅品茶,直到午后才分别。
「林兄弟放心,一应货款,明日便能运抵码头。」临走时陆东主拱手保证道。
林浅笑着与陆东主告别,而后向王城区走去。
白浪仔道:「这不是回码头的路。」
「我要去城里逛逛,顺便买些东西。」
「为何不在陆东主那里采买?」
「我要买的东西有些敏感。」
别看林浅和陆东主称兄道弟,但商人本就爱交浅言深,还是留待日久见人心的好。
白浪仔不再说话,林浅领着他一路进了王城区。
王城区位于一圈欧式城墙内,属于马尼拉的内城,西班牙人多在此活动。
一进城门,便有明显的不同,来往的全是穿着拉夫领衬衫的西班牙人,几乎看不到汉人面孔。
街道两侧大多是巴洛克风格的石质建筑,除了民居,就是各种酒吧。
仿佛一瞬间到了马德里的大街上。
西班牙人酷爱喝酒聚会,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到酒吧聚集,倒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不过现在天色正亮,酒吧门口行人寥寥,要等夜幕降临,这些地方才会热闹起来。
林浅径直往城中最高大的天主教堂走去。
教堂边上一般都会开设商店,贩卖诸如圣经之类的宗教物品。
「有纸笔吗?」林浅上前问道,西欧教会相比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掌握一定知识,所以纸笔一般是教会贩售。
商店内的老教士看了林浅一眼,稍有些惊讶。
想来大明百姓都用毛笔宣纸,会来这里买羽毛笔丶亚麻纸的少之又少。
「纸笔只对上帝的子民出售。」老教士坚定的说道。
林浅微笑:「我在三年前受洗过,教名是拉斐尔,对了,请再给我一个十字架,尊敬的神父。」
中国人历来是各路神仙都拜,哪路显灵信哪个。
为了达到目的,林浅不介意暂时皈依天主的怀抱。
得知林浅是天主教徒,老教士满心欢喜,将林浅要的东西拿出来:「羽毛笔一比索一只,亚麻纸一里亚尔一张,十字架是半个里亚尔。」
林浅掏出银币放在桌上,这是他上午刚兑换的。
和毛笔宣纸比起来,羽毛笔丶亚麻纸可就贵多了。
只是他不会用毛笔,晃动的船上毛笔书写也不便,更别说涮笔还要消耗珍贵的淡水,加上宣纸不耐潮。
所以综合来看,西班牙人的书写工具更适合海上航行。
林浅共花了十一比索,买了五支笔丶一瓶墨水丶四十多张纸。
有了便于书写的纸笔,记录航海日志就方便多了。
在这个没有航海钟表的时代,只能通过航海日志记录航程,进而推算大体经度。
航海毕竟是一个兼具勇气与智慧的活动,涉及大量的数学丶地理丶天文知识,要没有诸如记录航海日志丶使用六分仪丶使用罗盘丶月距法丶基础几何学的本事,仅靠胆气丶经验在海上瞎闯,早晚是葬身鱼腹的下场。
林浅离开教堂,将十字架佩戴在胸前。
在西班牙人的地盘,戴着十字架,行事会方便些。
现在还缺一个六分仪。
这东西放在后世,就是个教辅用具,但在这个时代,是绝对的高精尖。
高到六分仪有没有被发明出来,林浅都不确定。
马尼拉本地船厂的航海设备不对外出售,他只能去杂货店丶典当铺里碰碰运气。
这一逛就逛到了临近傍晚。
六分仪没有找到,却买到了两个单筒望远镜丶四张马尼拉周围的海图,几本西班牙语写的航海日志。
也算是收获颇丰。
身上的银比索也花了七七八八,正想往码头赶,突然听见了一阵报时的钟声。
咚咚咚……正好十七下,从教堂的方向远远传来。
林浅微愣,朝钟声处望去,只见一座钟楼耸立,时针正指着罗马数字的五。
林浅顿时眼前一亮,从原理上来讲,航海锺就是以地方时与格林尼治时间的时差来测算经度的。
既然这个时代有单摆时钟,或许稍加改造,就能设计出双摆对称运动,进而造出最早的航海锺。
尽管精度可能略有不足,但相比靠星盘航行的西方人和靠针路歌航行的大明人,已经精准的堪比GPS定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