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對學問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歡蔡邕這種與時俱進的心態。他雖然一把年紀了,卻不守舊,能夠正視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學不倦,每天讀的書多而且雜,就連楊修整理的豫章逸聞都讀得津津有味,還與古史記載相驗證,時有新見,讓人不得不佩服他那驚人的記憶力和學問的通達。
他就像一個行走的圖書館,而且配備了最高效的檢索系統,難怪學問做得如魚得水。
蔡邕說到興奮處,不可避免地談到了最近的輿情。孫策稱王,襄陽書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過襄陽書院的學生大多沒做過官,對朝廷的眷念隻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孫策新政的澤惠,反對的聲音也不激烈。這幾年新事務也見得多,有些見怪不怪,加上孫策並非自立為王,而是朝廷封賞,絕大部分並不覺得孫策稱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變,既然能遷都關中,推行新政,違背的祖製多了去了,為什麽不能打破異姓不能封王的規矩。
但他們討論到了一個問題:孫策會不會再進一步,鼎立新朝?
對這個問題,討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大漢是不是氣數已盡,還有沒有中興的可能?二是孫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終說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歸的那個人?前一個問題暫且不說,後一個問題與孫策的標志有關。浴火鳳凰有重生之義,究竟是指誰重生,眾說紛紜,有人說,孫策以小霸王為號,那就是項羽重生。也有人說,鳳凰與朱雀相似,為南方神獸,南方屬火,浴火鳳凰也有火,這應該是指大漢的火德,換句話說,孫策不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幫助大漢中興的人。
孫策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陽書院的讀書人整天就談這個?簡直是浪費我的錢啊。他正準備說話,張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孫策會意,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見?”張不動聲色的問道。
蔡邕撫著花白的胡須,眼神狡黠,露出與他年齡不相襯的靈動。“首相,我一時也無決斷,但我卻想起一件故事來,依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首相能猜到是什麽嗎?”
張搖搖頭,笑而不語。
“孝景帝時,齊博士轅固生曾與黃生爭湯武革命於禦前,引孟子之言,論湯武得民心,當受命。可見儒門‘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點一以貫之,如果大漢真的已經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語速,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問題不是別的,而應該是大漢是不是已經失了民心。”
孫策恍然大悟。蔡邕說了那麽多,最後落在這一點上。其實意思很清楚,他們不反對孫策鼎立新朝,他們只在乎他是強取還是順取。如果大漢失了民心,他順應天命,天經地義,他們就擁護。如果大漢沒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奪取,那就是禍亂天下,他們就反對。
固守君臣本份,認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變更的觀念是迂腐,可以無視。事實證明那樣的人也畢竟是少數,
掀不起太大的風浪。可是蔡邕這個觀點卻是邏輯自洽的,即使孫策本人也無法反對,相信也是天下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不能視而不見,否則就算成功也是一時煙雲,後患無窮。曹魏代漢為什麽國祚不久,僅僅是因為司馬懿父子陰險嗎?並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讓人反感。也許不是所有人都會起來反抗,可是當他們陷入困境的時候,也沒幾個人同情他們。即使是司馬氏建立晉朝,同樣沒有真正的民心基礎,這才會窮凶惡極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說話。
他們壞了規矩,必然也會受到規矩的懲罰。
“蔡公所言有理。”張淡淡地說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歸,這一點,我吳國君臣也堅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孫策。孫策笑著點點頭。“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聲。”
蔡邕點點頭。“如此,邕此生無悔矣。當拭目以待太平。”
孫策笑道:“還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趙公一樣長壽,太平可期。到時候,還要請你再寫一部史書,見證這五百年之變。”
蔡邕打量著孫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幾年。”
張與孫策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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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二月乍暖還寒,天子在溫室殿接見了楊修。
楊修穿著整齊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禮。
“大將軍長史,臣修,拜見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雙手虛扶。“楊卿請起,數年不見,楊卿儼然已是一方牧守,弘農楊家後繼有人,可喜可賀。楊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麽?”
楊修躬身再拜。“謝陛下關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閑居太湖,爬梳典籍,欲厘清官製源流,尋證長治久安之道,為天下蒼生盡綿薄之力。”
天子興趣盎然,命人賜座。有侍者取來坐席,楊修拜謝入座。天子問起楊彪近況,對楊彪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沒有楊彪提供的三億錢,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對楊彪整理的官製也非常感興趣,詢問進展。
楊修奉上一部官製的文稿,這是楊彪早就準備好的。孫策決定派楊修入朝之後,楊彪就將寫好的文稿抄錄一份,讓楊修帶給天子。他已經將自己賣給了孫策,不能再回朝廷,這算是他獻給天子的一份禮物。
天子歡喜不禁,愛不釋手。“吳侯可曾讀過楊公的大作?”
楊修心知肚明,天子問的不僅是孫策有沒有讀過這部書稿,更關心孫策是不是知道楊彪將這份書稿帶到長安。“吳王對這份書稿的進展非常關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吳王閱覽。細說起來,家父之所以有此宏願,也是吳侯所托。”
天子會意,連連點頭。“容朕仔細拜讀,再向楊卿請教。楊卿博學多識,想必已經將這部書稿熟記於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問,臣必竭誠以對。”楊修拱拱手。“臣奉大將軍之命入朝主政,正當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輕挑。“以楊卿之見,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進之處?”
楊修再次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雙手奉上。侍者立刻趕來,取過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開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標題簡潔而直接:議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壓製不住心中的怒氣。荒悖?難道朕這幾年的辛苦一無是處,隻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你這態度也太囂張了吧,連一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沒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情緒,與楊修第一次見面就發生爭執。楊修不僅是孫策的代言人,還是楊修的兒子。楊彪對朝廷有功, 可以說,朝廷今天能有這樣的局面都是托楊彪那三億錢之恩。不給孫策面子,總要給楊彪留幾分面子。要懟楊修也不能由他這個天子親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難看了。
“看來朕的缺失不少啊,當仔細拜讀楊卿之奏,再與群臣商議。”天子壓製著怒氣,不動聲色地說道,隨即轉換了話題,說起弘農楊家的往事,感慨於楊家世代忠貞,不愧朝廷恩寵,又表示對楊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勵,實現五世三公的榮耀。
楊修也不爭辯,一一叩謝,禮節周全,無一絲可指摘之處。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起身告辭,逕去大將軍府就職。
天子隨即召來荀,將楊修的奏疏給他看。新政是荀主持的,楊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應該讓荀先了解情況。在荀到之前,他已經將奏疏看了一遍,見這幾年的努力被楊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淚都被氣得在眼眶裡打轉。
荀看完,良久無語。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覺得他所言有理?”
荀想了想,離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過錯,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著荀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來。聽荀這口氣,怎麽像是要辭職的意思?他新政是荀一手主持的,還指望著荀領頭與楊修對陣呢,荀要是不戰而退,誰能頂上去?
“令君,你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吳侯之政,推行於關中。可是現在看來,臣領悟錯了,而且大錯特錯,根本就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