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正襟危坐,神情肅穆莊重,隻是眉眼間有一絲絲掩飾不住的得意。
楊修面對天子,躬身再拜,言辭懇切。“陛下,天下易動難安,曹操負讒背譏,不思自省,反而出兵征伐,行事荒悖,有負陛下重托。陛下不宜姑息,宜下詔切責,以安大將軍之心。”
天子乾咳了兩聲。“楊卿,依我看,大將軍之心似乎並不能因此而安。他移師襄陽,調兵遣將,欲討伐漢中,難道是三峽難進,所以打算溯沔水而上?”
楊修一聲長歎。“陛下,三峽難進,沔水也不容易。千裡水路,山高林密,孤身行走都很難,何況是攜帶器甲兵杖,牽馬曳車?兵少則無法克敵,兵多則消耗過重,絕非上策。吳懿之前就有侵擾襄陽的劣跡,如今曹操沿江而下,他豈能安居不動?大將軍移師襄陽,大張旗鼓,正是知道征戰不易,欲嚇阻吳懿而已。請陛下明察,一旦出師,荊州騷動,錢糧空耗,朝廷的賦稅怕是又無法及時支付了。”
天子輕聲歎息。至於是附和楊修還是什麽,就隻有他知道了。“楊卿,朝廷也不願橫生事端,已經下詔切責曹操,隻是路途遙遠,也不知道詔書到了沒有。再者,大將軍年輕氣盛,虎視漢中,也容易激化矛盾,不利調解。這樣吧,朝廷再下詔書,盡量勸說,你也傳書大將軍,請他給朝廷一些時間,不要衝動,輕啟戰釁。”
楊修連聲歎息,躬身再拜,起身退出。
天子長身而起,目送楊修下殿。這不是對楊修本人的尊敬,而是對大將軍孫策的禮敬。不管怎麽說,孫策面子上對朝廷還是很客氣的,投桃報李,朝廷自然也不能怠慢了。
看著楊修出了殿,天子才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微挑,說不出的滿意。曹操自以為得計,拿下巫縣就不前進了,敷衍朝廷,可是他卻忘了一件事:他不想主動挑戰孫策,孫策卻不會放過他,如今周瑜守江陵,孫策卻到了襄陽,準備進攻漢中,曹操還能躲嗎?
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回想著楊修的無奈,天子越發興奮,命人取來地圖,鋪在案上,看著從襄陽到漢中的那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心情大好。三峽險峻,即使孫策有樓船也沒有取勝的把握,隻能退而求其次,選擇漢中作為突破口。可是這條路也不好走啊,不僅沒有大路可走,沿途還有地方豪強甚至土匪山賊據險而守,要想一路突擊前進,沒有兩三年時間是不可能實現的。
兩三年時間,孫策要消耗多少錢糧?據劉巴估計,以一萬人計算,一年就需要三十億的開支,加上江陵的駐軍,每年至少六七十億。萬一受挫,將士傷亡過大,救治和撫釁的費用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總額完全有可能超過百億。
即使孫策有錢,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劉曄的計劃已經實現了一半,接下來就看袁譚的了。如果袁譚也能出兵,孫策兩線作戰,他肯定支撐不住。到時候他是會向朝廷屈服,還是硬撐到底?
天子很好奇。
這時候就能看出關中的優勢了。朝廷也許暫時沒有主動出擊的實力,可是倚仗地利閉關自守綽綽有余。孫策卻不同,中原地勢平坦,不論是長江還是黃河,他都是下遊,進攻會面臨難以克服的障礙,防守同樣任務艱巨,形勢被動。他這些年一直在征戰,有時候未必是他好戰,而是不戰則亡,不得不戰。
令君當初遷都的建議真是太正確了。
天子一邊想著,一邊派人去請荀、劉曄。劉曄來得快一些,很快就到了。看完楊修剛剛遞上來的奏疏,他笑了一聲,心情和天子一樣輕松,但他不像天子那樣容易滿足。
“陛下,曹操逡巡不前,有悖朝廷之意,需要再提醒他一下。三峽易進難退,可以從其他地方發起攻勢嘛,怎麽能隔著三百裡對峙?”
天子深以為然,和劉曄商量,要求曹操加大攻勢。如果他不努力,敷衍了事,那朝廷就安排其他人接手益州,至少要安排幾個人到益州擔任太守,直接負責對荊州的攻勢。
當然,眼下最需要增加壓力的倒不是益州,而是幽州、冀州和並州,劉備、袁譚和賈詡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想幹什麽?曹操已經出兵了,他們也不能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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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出了未央宮,沒有回大將軍府,而是直接來到建章宮羽林騎營。
馬超正在練兵,羽林騎士輪番上陣,練習射藝和矛法。馬超擔任羽林中郎將後對練兵抓得非常緊,一是習慣使然,當初跟著孫策作戰,深知精兵的威力;二是不想讓呂布比下去。個人較量,他沒什麽勝算,羽林騎的裝備要比並州軍強很多,總不能也輸給呂布。
看到楊修來,馬超很意外,連忙將楊修迎了進去,吩咐人上酒。
楊修入座,開門見山的對馬超說明了情況,曹操挑釁,攻佔巫縣,大將軍要給他一個教訓,準備派黃忠進攻漢中,需要馬騰從武都方面予以牽製,夾擊吳懿。
馬超正中下懷,隻要孫策用得上馬家,馬家就有利可圖。但他還是有些不太明白孫策為什麽會選擇仰攻漢中,這條路可不好走,全是山路不說,還人煙稀少,無法就地取食,隻能自行攜帶所需糧草,對後勤是一個嚴重的負擔。即使有水路可用,逆流而上也是個問題。
楊修坦言,這也是沒辦法,沔水雖然難走,總比長江好走一些。況且巫縣被曹操攻佔,江陵隨時處在曹操的威脅之下,取道沔水,還有機會繞過三峽,由房陵、上庸一帶直插I關。在山地戰上,孫策的勝算更大一些,吳懿的能力也不如曹操,兩害相權取其輕,攻漢中自然要比直接攻巫縣好一些。
取漢中還有一個明顯的好處,打通與武都的通道,涼州的戰馬就可以順著沔水而下,直達南陽。馬超上次送的幾匹涼州馬,他已經派人送給孫策了,孫策非常滿意,希望能多買一些用於甲騎,價格好商量。
馬超大笑,欣然同意。曹操與孫策開戰,開心的不僅是天子,馬家父子也很開心。去年在下辯大戰一場,曹操折了曹純,憋了一肚子怨氣,一直想重新開戰,奪取武都,現在曹操與孫策開打,武都就安全了,馬騰也有更多的時間來籠絡、訓練羌人,提升實力。等他準備好了,不用曹操來打,他也會主動進攻益州。
益州有糧,可以與武都互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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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與馬超談了半天,吃了一頓飯,起身回府。
荀正在等他,一個人坐在堂上喝茶。茶已經喝得沒了滋味,心情也有些低落。
楊修命人換了新茶,還沒說話,先取出一摞報紙扔在荀面前。“看看你們做的好事,荊州百姓已經開始罵人了。”
荀已經從劉曄的口中知道荊州出了一個新事物叫報紙,但他本人還沒看過實物。劉曄手裡可能有,但沒有提供給他。他打開兩份看了看,明白了其中原委,這幾份報紙都在最醒目的位置報道了曹操進攻巫縣,挑起戰爭的事,而且言語連及朝廷,有怨誹之嫌,的確不宜公布。
“這就是報紙?”荀喝了一口新茶。“是郭奉孝還是張子綱的建議?很有創見啊。”
“都不是。”楊修淡淡地說道:“是印書坊自己的主意。印書的技術公布之後,印書坊遍地開花,生意不好做,就有人想出了這樣的辦法。”
“這個也能賺錢?看來荊州的民生真的不錯,普通百姓還有閑錢買這東西看。”
“這又不貴,訂一個月才一個五銖錢,是人都買得起。”
“噗!”荀一口水全噴在報紙上,上面的文字立刻暈開,荀連忙用水去擦,一不小心就捅爛了。顯然易見,這種紙並不是什麽好紙,成本應該不高。可是即便如此,一個月六份報紙才一個錢也太便宜了,有能力訂閱的人一定不少。
“這麽便宜?”
“成本價而已,能貴到哪兒去。 ”
“既然無利可圖,印坊幹嘛要印這東西?”
楊修笑而不語。荀隨即又明白了。“煽動民意?這是各郡太守府掏錢,還是州裡掏錢?”
楊修撇了撇嘴,意味深長的一聲輕歎。“荀文若,你和朝廷一樣,積習太深,總以舊眼光看新事物,已經跟不上張相的步伐了。別總想著煽動民意好不好?大將軍不是黨人,不喜歡那一套。”他頓了頓,又道:“誰說報紙便宜就不能賺錢?你以為那些開設印書坊的人都是傻子,專做不賺錢的生意?真要不賺錢,這東西還能這麽流行,各縣都爭著出,險些打起來?”
荀茫然不解。他真不清楚這報紙是怎麽賺錢的,直到他翻到報紙背面,看到那些宣傳新產品的內容,這才靈光一現,恍然大悟。
“是這些在上面刊登產品信息的人給錢?”
楊修笑了,調侃道:“你看,利之所在,不僅人人可為賁諸,還可為良平,又何必張相、郭祭酒?他們才沒時間關心這些事呢,他們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