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驚詫不已。
他和孫策相處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孫策如此指責臣下,尤其是他敬重的人。這件事已經和司馬防沒什麽關系,而是直指荀彧本人。他用了“願意”二字,自然是指責荀彧消極抵抗,沒有主動積極的去理解新政,為大吳效力。
這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彧自然不好再問。他再拜請罪,退出大帳,在帳外站了片刻,一聲輕歎,轉身對跟出來的楊修苦笑道:“連累了德祖,甚是慚愧。”
楊修也很不好意思。“文若,你先回去。我找機會再問問。”
荀彧拱手施禮。“那就有勞德祖了。德祖,我要回去閉門自省,就不打擾了。”說完,躬身再拜,轉身離去。楊修眉頭輕蹙,沉吟了片刻,轉身回帳,見孫策坐在案前,臉黑得像鍋,心裡一緊。看來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孫策是真的生氣了。
“大王。”楊修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孫策瞅瞅楊修,哼了一聲,神情略微松馳了些。他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楊修入座,又命人取來一些酒食,稍用了一些。原本奏事的劉曄也跟著坐下了,默默的呷著酒,一言不發。荀彧為老臣們求情,將他推到了一個尷尬的位置。按理說,他身為軍師仆射,更有機會進言,現在卻需要荀彧出面,自然是因為他自私自利,不願意為別人出力。
孫策命人去叫當值的尚書。時間不長,陳琳、路粹等人都來了,新入值的士孫萌也在。他們正在處理相關文書,因為離得近,看到了荀彧來請見。路粹消息靈通,知道司馬防見孫策的經過,也清楚荀彧和司馬防之間的關系,正在暗自猜測荀彧的來意,聽聞孫策召集議事,立刻意識到可能出了大事,莫名的興奮起來,入帳之後,搶佔了一個好位置,鋪開了筆墨紙硯,準備記錄。
“諸君,你們說說,我大吳行的是什麽道,儒乎?法乎?”孫策環顧四周,不怒自威。
眾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的吃了一驚。這個題目太大了,孫策又是如此鄭重,自然不能簡單的回應,萬一說錯了,很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前程。但不回答也不行,這麽重大的問題,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態度,否則如何能在如此關鍵的崗位就職。
一時間,大帳裡鴉雀無聲,就連呼吸聲都被刻意抑製得極輕。
過了一會兒,路粹眼珠轉了轉,握拳掩住嘴,輕咳了一聲。孫策看了過來。“文蔚,你寫過王莽的新政,對此了解甚深,且先說說。”
路粹長身而起,拱手再拜。“大王有命,臣不敢藏拙,敢拋磚引玉,供大王參考,請諸君指正。”
眾人知道路粹要借機表現自己,心生鄙視,卻又不好多說什麽,只有楊修笑了一聲。“路文蔚,你評王莽新政的系列文章一出,名滿天下,這個問題還真是應該由你來回答最合適。”
路粹佯裝聽不出楊修的調侃,面帶微笑,拱手道:“大王,臣以為,我大吳之道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孫策不置可否,靜待路粹發言。路粹雖算不上君子,但見識還是有的,寫過關於王莽新政的評論文章後,他對新政的理解的確要超出很多人。
路粹清清嗓子,朗聲道:“所謂非儒非法,是因為我大吳之新政,既非儒家所尚道德,又非法家所尚律法。儒家空言道德,禮不下庶人,我大吳四民皆士,人人平等。法家苛刻百姓,唯知耕戰,我大吳藏富於民,鼓勵百業,人人得各展其才,自食其力。”
不少人點頭表示讚同。他們雖然不喜歡路粹,卻不得不承認路粹說在理。
路粹又道:“所謂亦儒亦法者,乃是取其精華,不失本意。儒家所長在於仁義,所短在於難行。法家所長在於務實,所短在於殘民。我大吳以法家之務實,施儒家之仁義,取其長,去其短,故能得其利,避其害。是以我大吳有儒家愛民之跡,而無王莽之亂,有法家之明,而無商韓之戾,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路粹再拜。“些許淺見,請大王指正。”
孫策還是不置可否,示意路粹就坐,又看向其他人。
過了一會兒,陳琳起身,拱手施禮。“大王,臣對路君所言,略有異議。”
孫策笑笑。“既然是討論,自然當各抒己見,直言無忌。”
陳琳說道:“臣以為,大吳之道還是儒,只不過非孔子之儒,而是孟子、荀子之儒,雖有小異,本心卻一脈相承,皆以愛民為本,只不過大王推而廣之,又進一步而已。不能因為有所進步,就拋棄了本意。若依此而論,則孟子、荀子皆非儒,豈不可笑?至於法家手段,不過細枝末節而已,無足輕重……”
陳琳話音未落,路粹便出言反駁。“大王,陳君高見,臣不敢苟同。”
陳琳撇撇嘴,向孫策拱拱手,連看都沒看路粹一眼,便坐了回去。其他人也對路粹不滿,覺得他打斷陳琳的發言太失禮。論年紀,陳琳要比他長不少,就算意見不同,基本的禮儀還是要遵守的。
孫策咳嗽一聲。“文蔚,且待陳公說完。陳公,你繼續說。”
路粹有些尷尬,訕訕地坐了回去。見路粹吃癟,孫策又特別禮敬自己,陳琳心中歡喜。他長身而起,拱手道:“大王,臣已經說完了。”
孫策點點頭。“文蔚,你可以說了。”
“喏。”路粹迅速恢復了從容,仿佛剛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他朗聲道:“陳公適才所言,的確有些道理,大吳新政本乎儒家仁政,推陳出新,更進一步。可若說只是延襲儒家之變,未免大而化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路粹頓了頓,調整氣息,讓眾人都有一個反應的時間,也讓接下來的話更有氣勢。他當面指責陳琳,當然要有說服力,讓陳琳無從反駁,否則就成了潑婦罵街。
果然,聽到路粹如此直接的指責,不僅陳琳臉色非常難看,就連其他人都沉了臉,怒目面視,敵意大漲。楊修見狀,身體微動,正準備出言緩和一下,孫策不動聲色的搖搖頭。楊修見狀,隻好重新坐了回去。他看得出來,孫策今天是真想把這個問題談透。
面對同僚們的敵視,路粹泰然自若,甚至有些享受。他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他,覺得他趨炎附勢,德行有虧,他同樣看不起這些人,一個個虛張聲勢,雖然文字精妙,卻沒有真正的見識,不過是人雲亦雲而已。陳琳尤其如此,他的心思都在那些詩賦小道上,卻對真正的學問置若罔聞,入職數月,毫無進步,偏偏自恃年長,又與首相張紘是好友,不把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裡。
“儒家之本,在乎仁義,這一點無可非議,但我大吳之仁義,與孔子之仁義,甚至孟子、荀子之仁義不可一概而論。”路粹放慢了語速,字正腔圓,讓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孔子之仁義是廟堂之上的仁義,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廟堂之內,動靜依禮,君臣和睦。出了廟堂,則外無禦侮之力,內無安民之能,名實相背,虛偽叢生,奉行其道者,往往國破而家亡。我大吳之仁義是天下的仁義,四民皆士,無君子、小人之分,故君臣一心,內可安居樂業,外可克敵取勝。這兩者形似而實非,不可混為一談。”
路粹提高了聲音。“本立而道生,孔子、孟子、荀子之本在君子,天下之大,君子幾人?我大吳之本在天下,天下幾人?譬如建樓造屋,必先築基,根基越厚,樓屋越高,舍根基而妄談樓屋,甚至自掘根基,取土燒磚, 造樓建屋,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帳內眾人除了孫策,幾乎都變了臉色。楊修皺起了眉頭。“路文蔚,你這就有點言過其辭了,儒家怎麽就自掘根基了?聽你這個意思,儒家豈不是連法家都不如了。”
路粹看了孫策一眼,見孫策臉色平靜,心中大定。楊修身份特殊,又是儒學傳家的代表,他這句話必然引起楊修的反對,如果孫策照顧楊修的面子,他就不能再說了。孫策不表態,他就可以繼續向前衝,做個急先鋒,打破一直以來含混不清的局面,闡明大吳的獨到之處,立一首功。
敢為天下先,方能出類拔萃。
路粹向楊修拱了拱手。楊修不是陳琳,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該有的禮節必須有。“楊君為行軍主簿,敢問楊君,百姓安居樂業、大軍克敵製勝的基礎是什麽?”
楊修目光微閃,有點後悔。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不回答。“自然是錢糧。”
“沒錯。即使是目不識丁的百姓,也知道有錢有糧,心中不慌。無錢無糧,便是道德如孔子,又能支撐幾日?錢糧百姓所出,粒粒辛苦,來之不易,為政者當精打細算,開源節流,方能有所積累,以致小康。儒家無生財之道,卻有各種繁禮縟節,君子本當安貧樂道,卻不得不巧取豪奪以合乎禮儀,言行相離,名實相背,夫子守禮,顏回裸葬,真君子日稀,偽君子日眾,這不是自掘根本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