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為鳳凰是仁獸,所以天下以鳳凰為名的地方很多,僅是鳳凰山就有幾十座。有一些早已有之,有一些則是新近改的,其中不乏附應新朝氣象的跟風之舉。
宣漢城北的這座鳳凰山則自有來由,山勢如同鳳凰展翅,如果和北側連側的山嶺一起看,又如鳳凰華麗的尾羽。以鳳凰為名,可謂恰如其份。
黃忠在鳳凰山下扎營,也有鼓舞士氣的作用。欲借新朝鳳凰之力,逆轉不利形勢。
徐晃事先準備好了營地,又帶來了一些劫掠來的糧食。糧食不多,只能供黃忠的大軍吃五天,這還是在張魯將部下大半派出去籌糧食的情況下。
盡管如此,還是解了黃忠的燃眉之急。對黃忠而言,哪怕是幾天時間也是好的。
徐晃很疲憊,兩眼充滿血絲。這幾天,他的壓力很大。正面是在七道岩立陣的張任,身後還有不斷襲擊的巴人,同僚中還有人打算將責任推到他一個人的身上,就連部下將士都有些心神不定,內外交攻之下,他也是身心疲憊。
黃忠向他介紹了閻圃。
徐晃之前就聽說過閻圃的名字,但他只知道閻圃是天師道眾,是張魯的謀士,卻沒太在意。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整個益州都是蠻荒之地,能有什麽人才,更何況閻圃還不是成都那樣的大都市出來,只是巴地的一個小縣。安漢在哪兒?如果不是進兵益州,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可是聽了黃忠的介紹,徐晃對閻圃刮目相看,甚至有幾分似曾相識。別的不說,這出手的時機就掌握得絕佳,不由得黃忠不答應。徐晃甚至懷疑,這根本就是閻圃的謀劃,他們此番進兵巴郡,最初的信心不就來自於張魯的部下?
徐晃向閻圃請教了一個問題:聽說樊噲曾在附近駐兵,具體是在什麽地方?
閻圃笑笑,在地圖上指了指。徐晃看完,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麽。閻圃所指的地點和何平所說的地點方向相同,距離卻差得有點遠。在樊噲坡時,何平說有三百多裡,可是閻圃指出來的地點最多不到百裡,離此刻的宣漢縣城也不到三百多裡。
“先生熟悉何平嗎?”
閻圃一愣。“你是說那個宕渠的年輕都尉?”
“正是。”徐晃笑道:“這麽年輕就官至都尉,想必是個人才。他出身如何,是宕渠大族子弟嗎?”
閻圃眼神微閃,搖了搖頭。“大族倒算不上,卻也不是普通布衣。他原本姓王,少年老孤,養於外家何氏,便改姓了何。兒時比較艱辛,沒讀過書,人倒是很聰明,從軍數年,練了一身好武藝。他這個都尉和何家有些關系,也離不開他本人的努力。”
“原來如此。我與他見過幾次面,承他之情,建議我伐木製筏,順水而下,減輕了將士的不少負擔。”
閻圃笑笑。“他是宕渠人,對此地山形水勢都很熟悉,倒也不奇怪。”
“我想將他借調到前鋒營,先生覺得可行否?”
閻圃撫著胡須,沉吟良久。“徐將軍,你看重何平,想要栽培他,這是他的造化。不過,有些事,我可能要事先提醒你,以免誤會。”
徐晃拱手道:“正要請先生指點。”
“何平從小受苦,性情內斂。他心裡究竟想什麽,一般人很難猜測。他從軍這麽多年,從一個什長累遷至都尉,很少犯錯,與同僚來往也不多,我沒聽說過誰能和他交心。”
徐晃點點頭。“多謝先生提醒。”
閻圃見狀,沒有再說什麽。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如果徐晃堅持要用何平,他總不能反對,否則徐晃會以為他舍不得。何平雖然有能力,可是這個人太難相處,在張魯部下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
黃忠與徐晃商定,三天后進兵七道岩,與曹操接戰。這一戰規模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勝,不能敗,必須打出吳軍的士氣。
徐晃表達了自己的擔心。
這幾天,他派出大量斥候打探周邊的地形,知道曹操本人已經離開宕渠,率部趕來宣漢,但他進兵到中途,得知吳軍已經進駐宣漢,便停下了,既沒有前進到七道岩,與張任會合,又沒有退回宕渠。
這不合常理。
首先,宣漢只是一個小縣城,即使曹操有意佔據宣漢,讓他們無法前進,也沒有必要親自出戰。從宕渠到宣漢有一百五六十裡,又是逆水而上,中間還要經過幾道山嶺,長期據守的糧草要從宕渠運來,補給線不僅長,而且難以防守。
其次,在宣漢已經被他佔據的情況下,曹操為什麽沒有退回宕渠,他在等什麽?從種跡象來看,他就是想借助地形,節節阻擊,消耗我軍銳氣和糧食,逼我軍斷糧自退。
從已知的地形來看,從七道岩到宕渠,至少有五處可以防守,尤其是七道岩與宕渠北的滾龍坡,更是易守難攻之處。張任火速進兵七道岩,曹操滯留不退,很可能就是掩護在滾龍坡準備防守工事的人馬。
在這種情況下,徐晃推測,曹操缺乏決戰的動機,我軍主動進擊也很難實現預期目標,在沒有遠程打擊力量的情況下被迫攻堅,只會無端的犧牲將士的性命,耽誤時間。
因此,徐晃建議,不宜正面進攻,應該出奇兵製勝,從旁道奔襲宕渠城。
黃忠深以為然,看看閻圃、李嚴。“先生,正方,你們以為如何?”
閻圃微微頜首。李嚴有些勉強地點點頭。“徐將軍,你可有合適的地點?依你所說,曹操一路設伏,早就做好了準備,我軍出奇,會不會正中他圈套?”
徐晃在地圖上指了指。“八濛山。”
閻圃一愣,隨即眼睛一前,盯著徐晃看了看又看,笑道:“看來這些天徐將軍對曹操手注的《孫子兵法》做了些研究,這可真是出其不意,攻其必救。”
李嚴盯著地圖看了又看,也不得不佩服徐晃的膽大心細。八濛山還在宕渠之南,曹操準備再充分,也不可能想到徐晃會繞過宕渠,奔襲身後的八濛山。但八濛山的位置又很重要,佔據了八濛山,就切斷了曹操的後路,從江州方向來的援軍、輜重都將受阻。為了自己的生存,曹操不得不反過來進攻八濛山。
如此一來,雙方都沒有長期對峙的資本,只能速戰速決。
反覆討論後,黃忠接受了徐晃的方案,並由徐晃親自執行。他本人則率主力正面進逼七道岩,吸引曹操的注意力,為徐晃提供掩護。
黃忠要徐晃多帶些人,多帶些糧,卻被徐晃拒絕了。
徐晃說,人多了,難以掩飾行蹤,容易被人發現。軍中糧食本來就有限,我帶得多了,你們就不夠,而且將士又會因負擔太重,消耗太多體力。我隻帶一千人,三天的糧。如果能順利攻取八濛山,自然有糧。如果失師不利,那將軍也別指望我了,另想他法吧。至於我的死活,我自己想辦法,四處遊擊,活下去應該不成問題。當初在漢中,前鋒營經常這麽乾,野外生存能力很強。
黃忠反覆權衡後,覺得徐晃說得有理,答應了。
——
何平走進了徐晃的大帳,向徐晃躬身行禮。
徐晃抬起眼皮看了何平一眼,坐直了身子,雙手撫案,手指輕叩案上的地圖。
“何都尉,有一件事,我記不太清了,想再次和你確認一下。”
何平再次拱手施禮。“請將軍垂詢。”
“從樊噲坡到樊噲駐兵之所,是多少裡?”
何平眼皮不由自主的顫了顫,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後脖頸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接到張魯的命令,借調到前鋒營,原本還些慶幸,現在卻只有後悔。
孤身一人,又是在徐晃的大營裡,只要徐晃一聲令下,他就死定了,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徐晃起身,緩緩走到何平身後,冷笑一聲:“怎麽了,要想一想當時是怎麽回答我的,免得前後不符?”
何平一言不發,只是臉色漸漸青白,一層冷汗沁了出來,在清瘦的臉上匯成幾道,緩緩流下,又滴在腳下,洇成一團。
徐晃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何平的肩膀。何平卻如遭雷擊,身體一顫,猛地繃緊,雙手下意識地握住了刀,只是強行抑製著恐懼,才沒有將刀拔出來。
徐晃等了片刻,這才笑道:“為什麽不拔刀?”
何平咽了口唾沫,啞聲道:“我自知不是將軍對手,拔刀也無益於事,反倒送了將軍一個理由。”
“殺你還需要理由?”徐晃轉到何平正面,冷笑道:“況且,你謊報軍情,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
何平慢慢抬起頭,眯著眼睛,迎著徐晃的目光,打量了徐晃片刻。“將軍不殺我,是讓我戴罪立功嗎?”
徐晃的嘴角慢慢挑起。“你想戴罪立功嗎?”
“我有得選嗎?”
“有。”徐晃說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會盯著你,你這輩子都別想入仕,哪怕是縣吏都不行。”他頓了頓,又道:“而且你這輩子都只能姓何,只能寄人籬下,一輩子。”
何平的臉騰的通紅,眼中怒火升騰,兩頰因咬牙而繃得緊緊的。
徐晃靜靜地看著何平,一動不動。
兩人對視了良久,何平慢慢恢復了平靜,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如果我願意戴罪立功呢?”
“如果你願意載罪立功,我可以計往不咎,還當你是袍澤。你若立了功,可以依我軍慣例受賞升職。你若不幸戰死,你的妻兒可以得到撫恤、照顧,兒女可以免費入學,直到十八歲成年。”
“將軍此言當真?”
“這不是什麽特例,是我大吳軍中將士都可以享受的待遇。”徐晃揚揚下巴。“你隨時可以去打聽。”
何平咬了咬牙。“多謝將軍的不殺之恩。不過我有言在先,我無法告訴將軍任何背後指使之人。”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這都是我自己所為,與他人無關。”
“那我能問一下你為什麽這麽做嗎?”
何平抬起眼皮,盯著徐晃,眼神中多了幾分譏誚。“將軍,我鬥膽問一句,若非此刻進退兩難,將軍會如此待我,如此待我巴中將士嗎?”
徐晃揚揚眉,籲了一口氣。“這一點,的確是我們做得不妥,所以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勝不驕,敗不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何平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欲言又止,臉色卻不知不覺的緩和了幾分。
徐晃命人設酒, 以示歉意。幾杯酒下肚,何平恢復了從容。徐晃向他問計,得知徐晃打算出奇製勝,攻佔八濛山,包括曹操的後路,何平立刻提醒徐晃,這一計也許可行,但難度很大。
“請子均詳言。”
見徐晃換了稱呼,何平心中微暖,臉上卻看不出什麽異樣。
他指著地圖,對徐晃說道:“八濛山雖在渠水西岸,實際上被渠水三麵包圍,只有西面有個不足一裡的缺口,的確是截擊南來北往船隻的好機會。可是我軍無船,蜀軍以四面圍攻,水陸並進,我們卻只有西側一個出口。”
何平停了停,加重了語氣。“所以,這是死地。一旦進入,就只能抱必死之心,絕無後退之理。”
“形勢至此,不勝則死,哪有後退之理。”徐晃面不改色,淡淡地說道:“我意已決。子均若是猶豫,可以再考慮考慮。不過,為保密起見,只能委屈你幾日。”
何平靜靜地打量著徐晃,起身離席,雙手舉起頭頂,躬身一拜。
“宕渠何平,願隨將軍出戰。”
徐晃坐直了身體,靜靜地看著何平,嘴角挑起一抹笑容。“子均,從現在開始,你就恢復王姓吧。將來報往朝廷的捷報中,應該用你的本名。”
何平一愣,隨即鼻子一酸。他撩起戰袍,單腿跪倒在地,再次拱手施禮。
“宕渠王平,願隨將軍出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