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殺人就手不抖,心不慌。
第二次第三次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回都能人到事成。
到了十五歲這年,‘噩夢生’之名已經在江湖上頗為響亮。
但是奇怪得很。
她對著眼前這個少年,卻有些下不了手。
此時他暈倒了,一頭扎進她懷裡。
整個車廂裡只有他們兩人。
外頭的車夫也好解決得很。
一刀下去,將少年的腦袋砍下來,黃金千兩就到手了。
可阿夢伸手,亮出了袖中的匕首。
卻在匕首抵上無爭頸部的一瞬間,立刻收回,改為用手探了探少年發燙的額頭。
她抱著無爭,朝前頭的車夫喊:“殿下發高熱了,快些回府!”
車夫一聽,風馳電掣一般趕馬車回府。
到了府裡。
阿夢扶著昏迷的無爭下了馬車,管家帶著一眾小廝圍上來,得知殿下在皇帝寢宮前跪了一夜,淋雨淋得病了,正發高熱,立馬去請府醫來。
余下眾人扶著無爭進屋,把身上的濕衣裳換下來,伺候著擦洗,弄乾頭髮什麽的。
眾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著。
都沒人說話。
好像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
阿夢插不上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就坐在少年門外看雨。
府醫跑過來,在屋裡忙活了半天。
到了傍晚,府醫才從屋裡出來,說:“殿下醒了。”
一直坐著發呆的阿夢猛地站了起來,直接就往屋裡去。
守在門前的小廝都攔她不及。
眨眼間的功夫,她便到了榻前。
少年在榻上披衣而坐,錦被蓋到了腰間。
他面色熱得有些發紅,眼睛像是勉強睜開,此時正眸色朦朧地看過來。
阿夢心頭一跳:這小殿下才十四歲,平日看著正兒八經的,端方君子做派,怎麽病了之後這麽勾人?
這要是長大了還得了?
她一愣神的功夫,後來小廝們匆匆跟了進來,“殿下……”我們實在攔不住她。
小廝們的後半句都還沒說出來,府醫也折了回來,“殿下醒了,想見見六月姑娘,我這話還沒說完,你們就全跑了,一個個的性子這麽都這麽急?”
阿夢聞言,滿心詫異。
她記得自己在少年昏迷之前,跟他說了自己是來殺他的。
這人怎麽還一醒來就要見她?
莫不是發高熱,把腦袋給熱壞了吧?
少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都退下。
府醫帶著小廝們退到門外。
門沒關。
屋裡只有阿夢和少年兩人。
燈火被風吹得來回搖晃。
窗外大雨不歇。
阿夢站在榻前,滿眼疑惑地看著病中的少年,“你一醒來就要見我,是要說什麽?”
無爭滿懷歉意道:“在馬車上我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實在對不住。”
阿夢聞言頓時:“……”
跟一個來殺你的人說對不住,這到底是哪門子的對不住?
阿夢有點煩躁。
她在明明可以取走這人腦袋的時候,沒有下手,反而把人送回了皇子府。
還在門外坐了大半天。
這會兒還傻愣愣在這,跟少年大眼瞪小眼。
著實是莫名其妙。
“阿月。”少年忽然輕輕地喊了她一聲,“你以後別做殺手了,留在我身邊保護我,好不好?”
阿夢心說:這又是什麽新招數?
上一刻還在說對不住,下一刻就立馬來了這麽一句?
可惡的是,她居然還沒辦法立馬就拒絕。
這小殿下指不定會點什麽妖法!
阿夢氣惱得很,惡狠狠道:“我不做殺手,以後吃什麽喝什麽?”
“你可以吃我的喝我的。”少年極其認真地說:“你來殺我,只有黃金千兩,你留下保護我,可以有很多個黃金千兩。”
其實阿夢在府裡養傷的這些時日,沒有黃金也保護過少年很多次了。
對她來說,算是下手前的報恩。
只是次數多了之後,報恩早就扯不上了,她也還是下不了手。
此時少年拋出這麽一個說法。
倒是讓她有了新的理由。
不殺這小殿下,留下保護他的理由。
阿夢站在榻前抱臂,故作斟酌了一番,然後問他,“很多個是多少個?”
少年說:“你想要多少個,就有多少個。”
“這樁生意……倒是合算。”阿夢想了想,便應下了。
無爭說了一會兒話有些昏昏欲睡。
他像是記掛著在馬車上沒說完的話才強撐著與她說這些,這會兒見她答應了,又有昏睡過去的兆頭。
“喂!小殿下!”阿夢見狀喊了他一聲,“你先別睡,你都睡了一天了。”
無爭聞言,又努力睜開了眼。
阿夢說:“我忽然覺得只有黃金還不夠,這樣吧,你再給我加些別的。”
少年神志昏沉,輕聲問道:“什麽別的?”
“你之前每天回府的時候都會給我帶好吃的。”阿夢略過了他昨夜被留在宮裡罰跪,因此她的好吃地沒了這事,直接說:“以後也要帶。”
無爭點點頭,說:“好。”
“還有……”阿夢仔細地想了想,剛要說話,卻發現他已經靠在床頭睡了過去。
“我還沒說完呢。”她有點不高興。
但人睡都睡了,再把人搖醒未免有些過分。
阿夢上前,把少年扶著躺下了,又給他蓋好被子,轉身準備出屋的時候。
老管家讓人熬了薑湯來,瞧見殿下睡了,就遞給了阿夢,“六月姑娘也淋雨了,喝碗薑湯去去寒吧。”
阿夢說:“你是端都端過來了,不想斷回去,所以才塞給我喝的吧?”
老管家笑啊笑,也不說什麽。
阿夢以前淋雨淋雪的時候多了,也沒個人給熬薑湯,今兒有了,喝一碗也無妨。
只是薑湯這味實在不怎麽樣。
她喝完之後,跟老管家說:“再給殿下來一碗。”
老管家有些猶豫,“可殿下睡了……”
“無妨,你端來便是,我給他喂下去。”阿夢輕聲說:“這麽難喝的薑湯,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喝。”
老管家聽了端著空碗出去,邊走邊嘀咕“殿下一直喝這個方子的薑湯,從來沒說過難喝啊?”
阿夢就這樣從殺手變成了護衛,留在了這個小殿下的身邊。
小殿下跟她說人性本善。
說阿夢以前做殺手,只是因為沒得選。
說她留在府裡這麽久,非但沒有傷他,反而一直護著他,是因為心有善念。
阿夢不覺得自己心有善念。
她只是對著小殿下這張臉,下不去手而已。
天下甚大,世人千萬。
她下不去手的,也只有這麽一個小殿下。
阿夢生來,就活在人性本惡的世界裡。
她與這小殿下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留下,也不過是想看看這小殿下能善到幾時。
等到他再長大些,變得跟其他皇族中人一樣,為了爭權奪利罔顧別人性命。
為了坐上那至尊之位,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到時,她就一定能下得去手,取他性命。
十四歲的無爭,被父皇所不喜,被一次又一次地暗殺,仍舊滿心溫柔。
十五歲的阿夢,為黃金千兩而來,取人性命的刀卻化作了保護少年的盾。
無爭因罰跪、淋雨病了一場。
難得地沒有天天去崇文館聽學,也不用去皇帝跟前聽訓。
他在府裡修養了半個多月,每日仍會自覺地看書習字,阿夢在府裡溜達,把那些混進來的殺手打出府去。
兩人一文一武,倒是兩廂得宜。
少年讀到有趣的雜記,會說與阿夢聽。
阿夢識字,但不多,有些詞聽不懂,便讓少年解釋與她聽。
小殿下是個極溫柔的人,每次都說得十分耐聽,甚至還做起了教她的先生。
阿夢這人耐心不佳。
一開始還能看著小殿下的臉,精心學習一二。
反覆數次之後,她就不想學了,直接跟小殿下說:“我是個殺手,會殺人就行了,識字再多也無用。”
這話乍一聽,極有道理。
但小殿下比她還有道理,且不說他不想阿夢以後再做殺手。
就算以後還要乾這一行,那多學一些總是沒錯的。
若是喬裝成什麽人潛入什麽地方,因為不識字而暴露,未免太過可惜。
阿夢說不過他,隻得埋頭學。
就這樣,她在皇子府住了將近半年。
從六月的大雨,到十二月的飛雪。
庭前花開花落,葉子黃了,滿地飄零,到落雪紛紛,滿地積雪。
阿夢沒事的時候總是在府裡瞎逛。
無爭病好之後,又日日去聽學,三天兩頭被皇帝訓斥,被罰這罰那的。
聽聞朝中因為這事,總有言官當朝罵皇帝。
無爭被皇帝留在宮裡罰的時候,阿夢總是假扮成小宮女小內侍去看他。
有時候會遇上謝皇后來給小殿下解圍。
謝皇后可真好看啊。
比整個后宮的那些娘娘加在一起都好看。
也不知道皇帝是吃錯了什麽藥,放著這樣的謝皇后和小殿下不喜,偏偏對那個長得一般的王娘娘和爛泥扶不上牆的二皇子和顏悅色。
有時候小殿下被皇帝罰了,阿夢就連夜去揍蕭順。
她輕功好,來去如風,又每每都能喬裝成宮裡的人,每次打了蕭順鬧得皇宮雞飛狗跳,她就混入宮人內侍之中,慢慢悠悠地做事。
等風平浪靜了再出宮。
後來次數多了。
蕭順母子就在皇帝面前說肯定是無爭受罰之後,對皇帝心生不滿,拿他出氣。
皇帝也覺得是這麽回事,但又什麽都查不出來。
後來阿夢回去反思了一下。
覺得老是在皇帝訓斥小殿下、罰了小殿下之後去打蕭順也不太好。
這確實很容易讓人覺得是蓄意為之。
然後她就及時改正了。
按照皇帝兩三天就斥罰小殿下一次來推算,每次就在皇帝斥罰小殿下之前去打蕭順。
當然,也時常有算錯的時候。
反正她打蕭順的次數隻多不少。
除了跑來跑去累點兒,倒也沒什麽。
有次蕭順被打得實在受不了了,哭著鬧著要在皇帝寢宮跟父皇一起睡,說做夢都有人在打他雲雲。
皇帝一開始還挺心疼這個二皇子,讓他留下了。
但蕭順好像是被打慣了,大半夜睡著睡著就跳起來找刺客,如此神神道道的把皇帝給整煩了,讓他滾回去。
也因為這事,宮裡巡守加倍,搞得人心惶惶。
然後,無爭每天回府之後,就拉著阿夢學這學那,睡覺隻隔了一堵牆。
不管阿夢翻窗而出的動靜再輕,少年都能聽見。
他也不提蕭順被打的事,也不說別的,反正就是阿夢一有動靜,他就起來看看。
搞得阿夢翻窗而出的時候,要先看看有沒有驚動少年。
她上屋頂的時候,也要看看。
少年耳聰目明,常常就站在窗邊。
她回頭一看,就能跟他對上眼。
小殿下也不說不讓她出去。
他只會說:“今日路上遇到了刺客,我總覺得今夜他們還會來,阿月,你別出去了,留在府裡可好?”
阿夢一想是扛不住少年的“好不好”、“可好”這樣的話了。
看似如何決定在她。
其實在少年說出口的那一刻,她就沒法說‘不好’了。
這一年的十二月上旬。
最疼愛無爭的謝皇后忽然病了。
一開始只是小病,無爭日日去看望,謝皇后都說過兩天就好了。
後來不知怎麽的,皇帝就不讓小殿下去了。
阿夢聽聞謝皇后的族妹謝淑妃在旁照顧,潛入宮中看了幾次,瞧著那淑妃照顧得還挺盡心,便回來跟小殿下說讓他放心。
可到了十九那天。
宮裡喪鍾響起。
一聲一聲傳到皇子府的時候。
眾人都還在奇怪,宮中太后太妃們早就沒了,皇帝正值壯年。
府裡眾人還議論到底是誰沒了,才敲鍾。
沒多久。
宮中內侍來傳旨,說“皇后薨了!”
讓皇長子即刻進宮。
這一天,下了大雪。
無爭連披風都來不及披上,就匆匆往宮裡趕。
阿夢覺得這事不對勁。
她昨天夜裡才潛入宮裡看過謝皇后,人在病中是虛弱了些,但完全不像會忽然暴斃的模樣。
阿夢有種不祥的預感。
總覺得小殿下這一去,怕是回不來了。
謝皇后薨了,他這做兒子的不能不去。
於是,她就喬裝成了小內侍,跟著一道進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