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秦大夫人和秦知宏這樣,只怕是吵了一晚上都沒消停。
可惜了白日還是回府認親,滿府垂淚歡歡喜喜,背地裡卻已經吵得天翻地覆生怕他們是回來搶世子位的。
秦灼站在屋簷上,看著侯府庭院深深,風吹葉落,樹動花搖。
心下不由得感慨:人心果然是世上最複雜的東西。
她回了西和園翻窗進屋,換了身衣服再出屋門便是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這時秦懷山也起了,秦老夫人派了嬤嬤來請父女倆過去一道用朝飯。
秦灼在飯桌上再見到秦大夫人時,後者又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模樣,還一個勁兒讓秦灼多吃,說話的時候都笑著的,半點沒有在無人處同秦知宏吵架時愛計較的樣子了。
秦灼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的,一連觀察了幾天,發現這位秦大夫人真是人前人後兩個樣子,明明性子專橫,小氣得緊,偏要裝得溫良賢淑,每回見了秦灼都要拿那些綾羅綢緞、珠釵玉環炫一炫。
秦灼對這些東西都不甚在意,只要人家給,就照單全收,都是能換銀子的,不要白不要。
反正給完之後,關起門來肉疼的又不是她。
秦灼更在意的還是無爭的事,長寧侯不問朝政,但外頭有關大殿下在渙州殺了親皇叔、堂兄弟,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事兒已經滿城皆知,再加上晏傾編的那首童謠也到處傳唱。
市井坊間因為這兩種說法吵得不可開交,流言甚囂塵上,連侯府下人都在暗地裡議論這事。
她無意間聽見過好幾回,越發想要在無爭進宮前見他一面,商量一下這事要如何應對。
可一直到秦灼回侯府的第七天,也不曾收到大殿下回京的消息,反倒是長寧侯府遞進宮說嫡次子平安回府的折子先有了回音。
這天早上,宮裡傳下旨意來,讓秦懷山帶著女兒一同入宮面聖。
秦老侯爺和老夫人把父女倆叫過去好生囑咐了一番,“皇上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別的休要多言”之類的話,搞得比他們自己面聖還緊張。
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沒有實權的侯爵之家,不大能去皇上面前露面,從前也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跟著一大群王侯一起去朝見,單獨召見這種事少之又少,難免要多說幾句。
聽完了長輩的交代,秦灼和秦懷山坐上了去皇宮的馬車。
今日天光暗淡,烏雲密布,看著像是要下雨。
秦懷山一路上都憂心忡忡,這種不好的情緒在跟著來引路的小內侍踏入宮門之後到達了頂峰。
秦灼見他臉色不好,低聲問道:“爹爹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適?”
“沒有,就是忽然心慌。”秦懷山抬頭看向前方,宮道長長,殿闕巍峨,漫天烏雲懸於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阿灼。”他喊了秦灼一聲,有些不安道:“我總覺得今日不該帶你進宮,待會兒會不會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秦灼朝他笑了笑,安撫道:“不會的,只是天色不好,這皇宮又氣勢逼人,才讓爹爹有了不好的錯覺。”
“錯覺麽?”秦懷山喃喃,沒再繼續說什麽。
而後過了重重宮門,見宮人內侍來來去去,走了許久才到皇帝寢宮。
小內侍在殿門前停步,轉身朝兩人道:“兩位在此稍候,奴才進去通傳。”
秦懷山連忙道:“有勞公公。”
秦灼跟著微微頷首。
“秦二爺客氣了。”小內侍說著便上前通傳去了。
在等召見的時候。
秦灼忽然聽見身後不遠處有人行禮,道了聲:“參見大殿下。”
“免禮。”謝無爭溫和的聲音響起。
秦灼轉身,就看見了快步走上前來的謝無爭。
無爭瘦了許多,一身靛藍錦袍風塵仆仆,像是一路趕回京城,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進宮來了。
她沒收到他何日回來的消息,還擔心他是不是路上出了事,沒想到剛好入宮面聖就碰到了。
謝無爭也一眼就瞧見了她,眸中難掩驚詫。
殿前宮人內侍眾多,不便攀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走上台階同門前內侍道:“煩請向父皇通稟一聲。”
那內侍低聲應“是”,轉身便進殿去了。
等著召見這片刻工夫,謝無爭忍不住回頭看了秦灼一眼,用眼神詢問:“你怎麽會在這?”
秦灼笑著歪了歪頭:“你猜?”
謝無爭都被她這幅上天入地隨意走的樣子給整的有點懵,明明京中遞消息出來說有個姑娘要在他進京前一天就告知與她那事被他按下,不予告知了。
怎麽她還是知道了他今天進宮?
這人莫不是能掐會算?
這會兒謝無爭沒法子同她說什麽,只能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什麽都不要做。
皇上跟前說話做事,同處理渙州之亂截然不同,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秦灼自然知道謝無爭是什麽意思,一時沒有回應,只是眸色深深地看著他。
這時,後頭進去的內侍出來了,“大殿下,皇上讓您進去。”
謝無爭應聲而入。
秦灼站在殿門前,看著他清瘦修長的背影,想這次的事到底和前世的不一樣,對錯難論,往好處想想,結果還不一定是壞的。
她心中默念:皇帝,你最好對我的無爭好一點。
然而,只聽得殿內謝無爭說了一句“兒臣參見父皇”,聲音還未落下。
裡頭便傳來了“砰”的一聲重響,有碎瓷片飛濺出殿外來,落在了門邊。
可見這砸東西的人用力之大。
一道威嚴的聲音隨之響起,“逆子!你好大的膽子,好歹毒的心腸!那可是你的皇叔,你的堂兄弟,還有數萬人的性命,你擅自做主說殺就殺了,可還把我這個父皇放在眼裡?”
“父皇息怒。”謝無爭跪伏於地,有些著急地解釋道:“此事事出有因,乃形勢所迫,兒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秦灼在殿門外聽著,忍不住冷笑,心道:刀不是架在皇帝脖子上,他不知道什麽叫形勢所迫。
他自己爭皇位的時候,殺得兄弟姐妹多的去了,何曾講過什麽情義,如今倒有臉罵無爭逆子。
她氣的想弑君。
無爭卻還在盡力講理試圖解釋清楚。
方才帶秦灼與秦懷山進宮的內侍從側門出來,悄悄走到他們跟前,低聲道:“你們方才也瞧見了,大殿下回宮,皇上今日恐怕是無暇召見二位了,要不你們先回去?”
秦懷山一句“這樣也好”馬上就脫口而出。
秦灼卻道:“再等等。”
都已經進宮了。
還這麽巧,碰上了無爭回來這當頭。
哪有什麽都不做就走的道理。
小內侍很是詫異地看向她,皇帝怒火中燒砸了東西動靜這麽大,但凡惜命些的都知道想法子先回免得觸霉頭。
這姑娘卻一點也不怕的樣子。
秦灼見他目光有異,微微低頭,做溫良少女模樣,輕聲道:“皇上召見於我與爹爹而言,是三生有幸之事,候久一些也是應當的,沒被召見也無妨,若是皇上要召見,我與爹爹卻不在卻是大不敬。”
那小內侍聽到這話,也沒多想,隻道:“小姐說的也有理,那二位便在此候著吧。”
說完,他便忙自己的去了。
秦懷山看向她,不解道:“阿灼,你……”
“爹爹。”秦灼朝他笑了一下,忽然道:“待會兒無論我做什麽,您都別慌,倒最後肯定都會沒事的,您信我,好嗎?”
秦懷山一路的不安都在此刻得到了證實,著急地追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秦灼朝殿內看了一眼,低聲道:“竭盡所能護住我想護住的人。”
秦懷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雖然什麽都不知道,但還是低聲道:“好,阿灼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不必擔心我。”
殿外父女相依而立,低聲言語。
殿內父子一坐一跪,溫言難消怒火。
就在這時,外頭一大幫臣子入宮而來。
幾十個大臣們從秦灼和秦懷山面前匆匆走過,個個都跟沒瞧見他們似的。
有幾個生怕比別人慢了似的,提著衣擺跑上台階,口中高呼“皇上,臣有要事稟報!”
內侍們都攔不住這群人,一邊讓人費力攔著,一邊讓人進去通稟。
片刻後,皇帝發了話,“進殿說話。”
眾大臣爭先搶後地進了殿,霎時間就炸了鍋似的吵開了。
為的還是大殿下在渙州做的那些事。
這些人吵了半天,零星幾個為維護大殿下的聲音完全被蓋了過去,囔囔著必須處置大殿下的那幾個越說越響:
“皇上,大殿下屠殺數萬人仍不覺有錯,反而百般辯解,乃是心性不正,皇室中人如此殘暴不仁,將來必成禍患!”
“先皇后西去前,非要把大殿下送到凌雲觀去,臣等當時還不明緣由,如今細細想來,想必當時先皇后已經看出了大殿下心思與常人有異,所以才做此舉!”
“知子莫若母,臣以為大殿下以後最好還是按先皇后的意思遠離朝政,潛心向道為好……”
這一句說話,眾大臣齊聲道:“臣等附議!”
這些人嗓門一個比一個大,秦灼站在殿外聽了個清清楚楚。
秦灼憤怒至極。
他們哪裡是為那些死了的人爭,分明是因為如今太子未立,想借此把皇長子踢出局,給自己站的那個皇子多爭一分勝算。
最可笑的是,無爭生性純良,他們偏要把殘暴不仁扣在他頭上,一個個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顛倒黑白,完全不知廉恥二字,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心疼無爭,快心疼死了。
明明都是命懸一線的無奈之舉,明明痛下殺手、出這主意的人都不是他。
對啊,本也不是他。
秦灼忽然靈光一閃,渙州之事真要論罪其實是站不住腳的,所以這些大臣們才另辟蹊徑,拚命地把大殿下說成殘暴不仁,想借此讓他連爭皇位的資格都沒有、永不翻身。若此時有人站出來承擔罪名,這些大臣們就沒辦法再為難無爭。
而且若是殺安王殺叛軍的是平民百姓,真要算起來是功大於過的,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功過相抵,擔個殘暴嗜殺的壞名聲。
秦灼想到這裡,便抬頭一臉正色地邁步上前,打算進殿去承擔那些罪名,打這些人一個措手不及。
可她剛走了兩三步,隱約中便聽見了鼓聲。
宮中內侍宮人三三兩兩地低頭議論:“你聽見鼓聲了嗎”
“聽見了……”
殿裡殿外安靜了一瞬。
好一會兒,才有大臣開口道:“有人敲了登聞鼓!”
皇帝本來就被眾大臣吵得頭疼,當即吩咐內侍:“去把人帶來,問清楚為何事擊登聞鼓?”
內侍連忙領旨去了。
殿中一眾大臣原本正吵得正厲害,忽然被打斷,一時間都沉默了。
秦灼看到內侍從跟前走過,心知這會兒也不是進去的好時機,便停在了原地。
因前朝百姓豬狗走丟了都要擊登聞鼓讓官吏幫著找的緣故,蕭家皇帝上位之後特意改了規矩。
大興朝例,擊登聞鼓前,要三滾刀床、杖八十。
以此證明擊鼓者上奏之事,是不惜上刀山下血海的大事。
是以,登聞鼓響天下聞。
不管皇帝當時在做什麽,都要立刻過問此事,親自查明給這事一個交代。
但自大興開國以來,這鼓是第一次被人敲響。
而且這時機極其湊巧,八成是跟無爭有關系的。
秦灼左思右想,怎麽也想不到敲鼓的人是誰。
索性就站在殿門外等人來。
過了沒多久。
奉旨出去查問的大內侍回來了,身後兩個禁軍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
他一身白衣都被鮮血染透了,渾身都是刀傷、鞭痕,全無一處完好的地方,所經之處的地上都沾了血跡,簡直觸目驚心。
驚心到他們經過秦灼身前的時候,只有兩步之遙,離得那麽近她看清了,仍舊不敢相信,“怎麽會是……”
秦灼看著那人被拖入殿中,久久不能回神。
知道皇帝威嚴的聲音響起:“下跪何人,擊登聞鼓所謂何事?”
渾身是血的那人強撐著跪坐起來,動作緩慢地理了理衣領和雲袖,而後雙手交疊,行了一禮,“水淹盤龍谷坑殺數萬叛軍、取安王及其黨羽性命之人——晏傾,特來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