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對臣子都喜怒不形於色,上對下都得藏著掖著,王叔這被惹急了就給打人一拳給人看屁股的脾氣,皇帝被他訓過幾回,現在也只能周全著來了。
要不德王叔夥同德王妃再鬧一回,就是他罔顧皇帝的尊嚴想忍,他的臣子們都要忍不下了。
皇帝朝公公吩咐了兩句,坐了一會,等德王洗過手,空閑了點,問了句:“小皇弟呢?”
“府裡念書。”不能帶著兒子到處跑,德王也遺憾。
皇帝問了一句,笑笑不語,沒再接著往下問。
再問下去,他們叔侄倆又得就著那小堂弟那幾個老師打起來。
朝廷有人,但德王府搶人也搶得凶,皇帝明裡暗裡劫過德王府幾次道,他還沒搞清德王府放出來的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給王叔著實添了不少話頭,有的是譏諷他的話出來。
德王這洗手擦完臉,也不坐著,去了殿門前等人,皇帝也不能像他那樣屈尊降貴到門口等,但聽到外頭起了一陣聲響,王叔喜氣洋洋的聲音起了後,他在心裡輕歎了口氣。
“今兒這天氣好,路過的時候看見溪裡有魚,我尋思著這魚也不好抓,不比打獵輕松,就帶他們下水了,這不我抓了魚就過來給你瞧瞧。”德王一見王妃,大老遠的就迎了過去,搭上她的腰,笑顏跟她報告道,眼兒都彎了起來。
說話間,朝皇后點了下頭,說罷朝皇后道了一句:“侄媳婦,麻煩你了。”
皇后現在與德王叔是徹底不親近了,但德王叔對她還算客氣,她也微笑淺福了一記,當是回禮。
這廂宋小五開了口,問他:“脫鞋了?”
“脫了。”
“溪水可涼?”
“不涼,放心,不會著寒。”
“帶著孩子出去,細心點。”宋小五囑咐了一句。
他們這些人無論哪個身邊都不缺侍候的人,但無論是讓小鬼帶孩子,還是小鬼接人待物,宋小五都希望他能用心一點。
“啊,忘了……”德王還真沒想過這一茬,伸手輕拍了下腦袋:“不過他們身邊有人,不要緊罷?”
“去說一聲,吃點熱的散散寒。”宋小五吩咐了清明一句,回頭朝小鬼說了一聲:“下次要記得。”
“省得了。”德王嘀咕了一句:“那幾個寶貝疙瘩弱著呢,是我大意了。”
德王妃沒怪罪,他倒自省了起來。
這時近了殿門,宋小五聽到他的嘀咕聲,側首抬頭笑看了他一眼,把德王對她看得又彎起了眼,低首笑著跟她道:“王妃真好看。”
這嘴還是甜的,宋小五收回笑臉,隨著太監的通報聲與他一道進了門。
德王妃在皇帝面前甚是沉默寡言,連眼神都從不輕易與他對視,與帝後兩人用膳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出來,於是她跟皇帝暗中鬥了許多回,到底還是沒有把皇帝激怒到徹底失去理智,這次她也是依舊不作聲聽著叔侄倆說話,一句話也不搭,哪怕皇帝拐著彎把話帶到她頭上來,她也當是自己聾了,低頭看著裙面不語。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忌憚她。
一個沒有情緒,沒有愛恨的人,要麽是蠢到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要麽就是這些東西撼動不了一個冷血的人,很明顯,德王妃屬於後者。
德王說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就不耐煩了,打斷了皇帝之前所說的那些關於兩河流域今年水情的話,“這膳什麽時候上?聖上,您不會每天為了頓飯都要等這麽久時間罷?”
皇帝還沒什麽,皇帝身邊的孫老公公已驚慌失措地跪下喊饒命:“王爺饒命,奴婢這就叫人去催。”
“嚎什麽,還不快去?”德王又朝皇帝不滿地道:“你就不能讓孫公公少對我大呼小叫的?他手上沒了多少人啊,還怕我一個?”
跑到殿門前的孫公公一個沒小心,腳絆住了高高的門檻,頭栽在了門外。
不活了,不活了,咱家不活了,他怎麽就逮誰鬥誰啊,狠栽在地上的孫公公手扶著額頭上冒出來的熱血,痛不欲生地想。
他想著,還不敢久留,拂開身邊來扶他的人的手,在德王那句“每次我來你們都跟擺這麽大排場,不想我來你們怎不門口死攔著”的話中,屁滾尿流地往前小跑著去了,生怕他再呆一會,德王連“你們是不是想逼死我”的話都說得出口。
這宮裡,誰敢逼他啊?聖上都拿他沒辦法了。
孫公公走了,勤政殿裡的皇帝低頭拿拳抵嘴,小聲地咳嗽了一聲。
他不敢咳大,也不敢多咳,就怕小王叔又借題發揮,就此滔滔不絕於耳。
王叔這撒潑耍賴的本事,比起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精進的絕不是一丁半點。
皇帝咳得小心翼翼,德王也不好作妖,等皇帝緩過氣來再開口,他跟皇帝說起了今天去獵場的事來:“前兩年砍的樹太多了,補種的成活不高,你上點心,多補種幾次。”
皇帝想了想,從記憶裡撿了之前軍機司的人回他的話,道:“之前補過兩次了,還是不行啊?”
“這塊就別摳摳索索了。”
皇帝搖搖頭。
德王叔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晏城到底是小,又富,從外面借人是可以短時間就能壯大起來,但舉天下不是晏地,足了這處就短了那處,這錢得花在刀刃上,耗在皇家獵場裡算什麽事?
不過,德王叔既然說了,皇帝沉吟了下,淡道:“朕知道了,回頭就補。”
這個得從他的內庫出了,要不閣老禦史又有話要說了。
皇后這時看了他一眼,她笑了笑,打算事後貼補皇帝點,討個好。
不多時,三皇子周恭來了,德王這下才真正放柔了眉眼,讓周恭坐他面前,問起他的學業來。
周恭一來,這殿內氣氛稍微好了一點,過了片刻,宮人個個皆膽顫心驚奉菜上來,這膳席就開了。
膳罷,德王要帶王妃回去,問了皇后符家之事,聽皇后說她已賜宴於符宋兩家,讓她們在宮裡用完午膳再回,他點點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妃:“那這提親的日子是定了?”
德王妃沒回話,僅是輕頷了下首。
“定了就好。”
德王話一落,旁邊等候許久了的大太監上前看著地上,小心翼翼地稟告:“啟稟聖上,前朝有要事稟告。”
德王站起,“那我跟你小嬸就走了,這要是有多的魚就不用往回送了,你就留著自己喝罷。”
皇帝起身,笑道:“那侄兒就厚臉收下了。”
德王哼笑了一聲。
他來就是為的解決獵場的事,解決了就行,多的他就不多說了。
獵場山林今年以來荒廢了一半,原本險峻的山林坦露在了人的眼前,那是保衛周家皇族的死士練兵的地方,也就他這侄兒覺得沒人敢過去,這光頹的山頭可以緩一緩,假以時日修複足以。
但行嗎?行,也不行。
那邊是沒人過去,但德王就是不滿他侄子尚有余力,卻不往駐軍那邊使盡全力的性子。
他都有心力養個像萬妃那樣的小妃子,花盡心思讓她生下孩子,卻不多往握在手中的重兵身上使力,德王都懶得多說了。
他這侄子,永遠握不到大局的點在哪。
帶王妃回府的路上,他靠著王妃肩膀一路假寐,臨近王府時王妃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德王便在她脖子上蹭了蹭。
“累了?”王妃問。
德王在她脖子上作亂,吻了一氣,氣息都亂了,怕再下去王妃得掐軟他的小德王,便不甘不願坐直了身,把窗簾掀開透了幾口氣,看了幾眼街景,回首看著一直看著他的王妃道:“你說恭兒會不會勝過他父皇一點?”
王妃又沉默了下來,德王想得一個回答,朝窗棱敲了敲,不久快近王府的馬車在車夫一聲輕喝下轉了條道,圍著王府打起了轉。
王妃急著回去看女兒,有些無奈地想了一陣,方道:“皇宮亂歸亂,能習心性,但太壓抑,這孩子想笑笑都難,這性子一旦形成,往後十有**就是有高興事都笑不起來的人,再則……”
她掀開窗簾,看著外面聳立的高牆:“連你都有自己的私欲,他信什麽方才永久?承兒像了那個活得惡狠狠的你,在活下去這一方面,誰都要不了你們的命,他則不然,他像了另一個會心軟和優柔寡斷的你和皇帝。”
那個孩子要是個普通人就算了,在利益大於天的皇家,重情和軟弱會要了他的命,周恭身上沒有狼性,至少目前她沒有看出來。
他這樣的性子,大半都是死在了半路中。
善良和重情畢竟不能當飯吃。
德王看著她,半晌,他道:“我那侄兒心裡有數沒有?”
“誰知道。”德王妃看著外面,頭靠向了他。
她從不逼他,德王是知道這一點的,她不逼他選擇,不逼他決擇,這一路來,王府每一步的重大決策,她都等著他下決定,也因此,他一旦下了決定就無後路可走,更無後悔可言,不用王妃多說,他都會承擔起他走的每一步棋的結果。只是,形勢已經開始明朗,德王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回首,主意也已成定局,但他還是說不清楚心裡那一股股總是冒出來的酸疼感覺,他低頭把臉嘴鼻埋在她發間深吸了一口氣,抱著她的腰跟她耳鬢廝磨了一陣,在她耳邊道:“承兒行嗎?他們叔侄倆以後會如何?”
他們兒子行嗎?宋小五覺得是行的,他的天性和他的父母注定他能行。
至於叔侄倆以後會如何?宋小五想,受傷的會是宮裡的那個大孩子。
她沒有再回德王的話,但德王心裡已經有數,小辮子就是如此,從不給他虛妄的希望。他閉著眼躺在車壁上,無力伸手,張開嘴說了句:“回府。”
他說的聲音不大,淹沒在了滾滾的車輪聲當中,外面的人沒聽清楚,但又不敢問,放慢了駕車的手。
宋小五便張手敲了兩下窗棱,車速又快了起來,在車夫輕聲的吆喝和一片馬啼車輪聲當中,她聽到她身後抱著她的男人道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宋小五附上她腰間的大手,沒有安慰他,沒有跟他說,他還有她。
走到他這一步,他還能有一個人,他還敢信一個人,他擁有的就已經足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