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不是宋氏子弟的根,宋家在此落地生根,沒個兩代數十年的年景是不行的,為恐日後生變,宋晗青對祖母下葬之所尤為謹慎。
宋韌亦如此,他不便請來,就讓侄兒來了。
宋祖母落墳之地,免不了日後是燕都族人死後的落腳之處,是大意不得,宋小五本想晗青之妻是符家之人,與符家有了合作,沉落也不易,但轉念一想,姻親之事是兩姓之好,行兩姓的方便,他日起了閑隙,過河拆橋翻臉無情恩斷義絕的姻親也比比皆是,對此不能有依靠的心思。
是以她讓人去請去了宗堂的德王,讓他中午回來一趟,這廂留了宋晗青的午飯。
宋晗青看堂姐要等德王回來說話,便耐心等下。
他比以前更沉得住氣,已不是輕易讓看得穿的人了,宋小五見狀,讓人先請了世子過來。
世子那邊很快有下人回話,道:“回王妃,世子爺說眼下功課繁忙,等得空就馬上過來拜見青舅父。”
世子主意正,拒絕王妃不在話下。
下人此話回罷,宋晗青看了堂姐一眼,卻見她搖首起身,與他道:“丁老師正予他上課,我倆同去一看。”
“是。”宋晗青知堂姐口中的丁老師乃牧羊老人,其師師承前朝編寫珠算此書的大儒,此人從小就是神童,在民間有名,但他仇恨朝廷,冥頑不化,中年沒落無名,因被德王府請進王府再次名聲大振,其來歷才又被人知曉,交口相傳,津津樂道。
宋小五到時,丁老人正在上課,見到她來,施以淺禮便不再過問,世子亦如是,與母妃舅父施了薄禮,又正襟危坐聽老師講課。
宋小五偶爾會過來旁聽,世子與他的老師們已從大驚變成習以為常。
這一節課近半個時辰下來方才下課,世子過來跟舅父說了幾句話,問及舅母表妹安好,便告罪帶著士衛前去武修。
世子近日課間的武修是爬山。
德王府中間立了一座高達五丈的假山,乃德王府鐵衛帶兵一百兩天築成,世子每日課間有兩柱香的時辰練習輕功。
只見王府鐵衛幾個飛縱就躍上山頭,往下拋下繩索,世子冷著臉把繩子系上腰帶,一系好就踩上了假山,身形輕快往上攀岩。
躍過一丈,世子就慢了,宋晗青細看,發現一丈之上落足之地相隔甚遠,手腳很難夠著,世子須縱上跳躍才能攀附其身,著實險也。
這也太危險了,宋晗青側頭,看向堂姐,見她神情專注假山之上,又回頭仔細打量起了世子的登高。
世子已滿頭大汗,正咬著牙緊緊攀住手上夠著的掛鉤,一等穩住身形,他大聲“啊”了一聲,隨著叫聲往上跳起,一腳險險踩住了他之前手上攀附之鉤,身子扭曲地掛在了半空當中,一派眼看就要掉下來之勢。
宋晗青怕他掉下來,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卻見世子又是一聲吼叫,身子彈起,另一腳飛快踩在了另一手將放之地。
他穩穩落住,上升了三尺。
了不起,宋晗青心神一蕩,精神一振,為世子喝采,“好。”
他一臉高興轉頭,發現侍衛與身邊堂姐皆一臉如常,不為所動。
他一頓,宋小五看到,朝堂弟淺淺頷首致意,就掉頭面朝假山而去。
宋晗青立馬收住心神,也朝高山看去,世子已在仔細打量他頭上方的形勢。
這次,上面的掛鉤更是往上多增了半尺,世子看罷,咬著嘴大力呼吸積攢爆發力,不等他再縱上一躍,站人亭閣之上的鐵衛吹響了口中的哨子。
時辰已到。
假山上面的鐵衛抖動了手中的繩索,饒是世子不甘不願,也隻得從半空中跳下來,滿臉鐵青。
他很是生氣,解下繩索大步就往書房走,走了幾步方才想起今日青舅父也在,這才按捺住臉色轉身過來,跟舅父告罪,“周承失禮,望青舅父諒解。”
“無礙。”
“課時已到,外甥先走一步。”
“好。”
**的世子走了,沒與他母妃打招呼,宋晗青一怔,轉頭看向堂姐,看到了她一臉的笑。
宋小五正失笑不已。
“這……”宋晗青不解。
“世子生氣了,”宋小五示意他隨她走,與他道:“嫌在我面前丟人了。”
“承兒是個好孩子。”
“他好勝心強,厭惡失敗。”宋小五上了長廊木階,回身看著堂弟,等他上來了方才轉身接道:“如此甚好,是我跟召康的孩子。”
強壯的體魄,堅強的意志,厭惡失敗的好勝心,加在一起就會形成鋼鐵的力量,足以讓他處理好他的人生當中遇到的所有問題。
“是。”宋晗青躬身,低首,應承,隱約明白堂姐帶他來觀看世子之意。
聖書以和為貴,行中庸之道,好淡泊明志、物以致遠之德,然堂姐言下之意與世風竭然相背。
但宋晗青懂她的意思,入世行兵詭之道,靠的是血氣、力量,計謀,只有世外不染塵埃不沾世故之人,方才能說世外之話。
不爭不搶,得的是外人嘴裡的名聲,淒慘的是自己和家人,勝利的是那些滿嘴荒唐言然而名利雙收的小人。
然堂姐從不小看小人,依她之意,勝利者就是勝利者,能打敗聖人的小人也是勝利者,他要是把你踩到腳底下了,你就是吐乾嘴裡的口水也淹不住他分毫。
唯有打敗他,立於不敗之地,才是勝利。
“晗青懂了。”百緒轉念之中,宋晗青明了了堂姐的意思。
“哦?”宋小五笑笑。
他難得來一趟,日後她要跟德王退居晏地,家人多見一面就是少了一面,趁時光正好,不凡多說幾句。
宋小五見他是真懂,下了長廊,帶著他往湖邊走,“聖人書,百家言,自有其長處,但歷來建功立業成大業者,翻看史書上下,有幾人是墨守陳規者?”
宋晗青是懂聖人書長大的,懂的是書上之道,他有宋家教導,倒也貼近官場實情,但也許是他隨老太太從青州而來,在叔父和與她這個有過過節的堂姐眼皮子底下謀生,他自有他謹小慎微的一面,連帶的,他也把這行事帶到了官場上,守大於攻。
有宋家他吃不了什麽大虧,但他隻守不攻的話,對他大大不利,無形中也給宋家添加了負累。
他身在如今的處境,不是無過無失就萬事大吉了,無能本身就是一種過錯。
溫和處世,萬事與人為善的宋晗青臉皮頓時發燙,諾諾了兩聲,嘴皮掀起,但話不知從何說起。
“當年那打倒我的氣勢,掉哪去了?”
聽她說起小時候,宋晗青臊得滿臉尷尬,諾諾道:“您,您別說了。”
“撿起來罷,這次就不要再為贏得他人注目而擊倒對手,這次為自己,為守護自己的家,為你的志向、你的信念,為成為你孩子的榜樣,可好?”
宋晗青熱淚盈眶,低頭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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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中午回來,膳後三人進了書房,宋小五給他們說了她想給老祖母安葬的地方,地方挑在離禁山,天壇不遠的一處名叫小龍山的小山頭。
這是以前德王避暑的一個地方,裡面有個小山谷,地方不大,山坳處有一條瀑布,還有一條因瀑布而成的小溪流,夏天很是涼快。
這處山頭被先皇賞給了德王,但這是嘴頭上的賞,沒有明文下達,也就沒有地契諸如明歸德王的文書。
要是把這山頭送給了宋家,德王的麻煩少不了,要是皇帝在此事上大作文章,叔侄倆之間就又要大起波瀾了。
這事是件大麻煩,但德王一聽王妃要這個山頭交給宋家,想也不想地道:“好,就葬在小龍山,給了。”
這一個敗家子,換當皇帝,就是個為博美人一笑舍江山的貨,宋小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德王被她瞧得背寒,但一想這是為她做好事,立馬挺直了背大聲道:“你要我才給的。”
前個兒他在宗室一個三服內的兒郎冠禮上,給了他周氏兒郎一個莊子當成年禮,回來後,王妃就是這樣看他的,晚上還收拾了他一頓。
過程太煎熬難受,德王刻骨銘心。
“娘娘,這事怕是不妥,叔父也不會答應的。”宋晗青乍聞此言心下一抖,等到夫婦倆說罷,忙張嘴顫聲道。
小龍山小龍山,沾著一個龍字,又是皇苑禁地,給了他宋家,德王要被全朝上下參死。
“這事王爺與我會處理好,你們俄且先等著消息,”宋小五見他一臉不認同,解釋道:“到時候就是後面的人翻臉無情,我們也會讓他們無法大肆動到祖墳。”
這是留守燕都的宋氏家族族人埋骨之地,而宋家與德王府在那一位面前風頭正盛,想要了了而過不是易事。
樹欲靜而風不止,欲靜,就要把風口截在源頭。
“茲事體大,還請王爺與娘娘三思。”
“不思了……”德王翹著腿,道。
一道就看娘娘瞥了他一眼,腿頓時僵住,他不禁揉了揉受驚的腿,拍了拍它權當安慰,轉臉和顏悅色地跟宋晗青道:“這事本王自有主意,你且回去與我嶽父舅兄他們一道等消息就是,無須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