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宋三叔公家的大伯娘笑得前仰後翻,宋大郎眼看他家三弟憋不住也要跟著笑,往前飛快一閃,擋在了弟弟們面前。
宋小五聽著,那張不苟言笑的小臉上也閃過一道笑。
以前她對這種女人之間的鬥嘴有過誤解,以為裡頭沒什麽涵養,後來長大經的事多了見解才變,尤其她來這世道聽過的幾場,那真是讓她大開眼界。
這打嘴仗這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不小,要吵好一場好架,氣勢、嘴舌的靈敏和反應力缺一不可。
這要是贏了,整個一家都感覺良好,一家老小都要多吃兩碗飯。
這宋肖氏不是宋劉氏的對手,劉氏這話一出她氣得眼前發黑,眼見她就要上前去撓劉氏的臉,身邊的仆人連忙攔住了她。
宋老夫人坐在堂屋裡那是冷笑不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宋洱這廂也是不快得很,他一直都對他這個不聰明的媳婦很不滿意,打心裡覺得他這媳婦及不上他那弟弟那個媳婦張氏的一半。
如若不是他對嶽家滿意,她跟他的好兄弟大舅子又是親兄妹,按他的心意,這老給他丟人的蠢婆娘他非得休了打發回家去不可!
宋小五見這肖氏這仗剛乾上就眼前發懵,趁著她那閃神的間隙就拉著小四郎往裡鑽,這宋家小四郎跟他娘有點像,記吃不記打,一從邊角進了堂屋,看到祖母他就往祖母那邊跑:“祖母,興祖給您來請安了。”
話畢,他就衝到了老太太面前,興衝衝給老太太磕了個頭,“您老人家好。”
說罷,他抬起臉來,朝祖母露了一臉笑容,等看到漠然一身的祖母,這兒郎才想起祖母的冷漠來,臉上的笑頓時就僵住了。
頃刻,宋四郎頹然地低下了頭,他都忘了,祖母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的哥哥們,也就他們家的小娘子能得她幾個歡顏。
在宋老太太眼裡,宋家這四兒郎天真乾淨到可怕,她平時最厭惡他興高采烈叫她祖母,厭惡到見到他的歡笑心裡就打寒顫那個地步,這廂亦然,她無視讓她心裡發抖的宋四郎宋興祖,眼睛直視著前方,提高了聲音冷洌道:“既然來了,就進來罷,兒媳婦,別擋在門口了。”
肖氏還想發狠話,但這時英婆已過來,皮笑肉不笑地叫著她大夫人扶了她到邊上,她只能瞪著眼看著這幾個人進了。
“娘,媳婦帶鴻湛他們來給您請安了。”宋張氏一往前就跟老太太福身,她這一福到底,就差膝蓋落地行磕拜大禮了。
“孫兒鴻湛帶弟弟給老祖母請安。”宋大郎一咬牙就跪了下去,不等老太太發話就自行磕了個頭,不想母親為他們幾個委屈到底。
“這是怎麽了?”宋老夫人真覺得她恨這二兒子這一家不是沒道理,瞧一瞧這家子,個個都是能逼死她的主!
“哎喲,老嬸子,大喜事啊……”宋劉氏在一旁插了口,喜笑顏開把這一家子兒郎要去燕都進學的事笑道了出來,“您聽我說,是他們師公家那邊……”
待她說完,宋老夫人冷眼看著二兒媳婦:“你們家四個都去?”
宋張氏沒聽她說起身,這下蹲不住了,乾脆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回娘的話,是的。”
“你的意思?”
“哎喲,老嬸兒啊……”
“這沒你插嘴的地!”宋老夫人猛地一抬頭,盯向了那不請自來的宋劉氏。
劉氏皺眉不快,但這到底不是她家,她隻得忍下。
宋老夫人不屑跟這悍婦多言,隨即低下頭直逼她這二兒媳婦,“張月華,這是不是……”
“我爹的意思。”這廂,堂屋裡起了個不大不小,清亮又平淡的聲音。
堂裡的所有人都朝這發聲的人看去。
朝宋小五看來的視線裡,有兩道是恨她恨得眼珠子都要崩出來了,宋小五則看向了最陰沉的那雙眼眸:“祖母,這是我爹的意思,他一家之主,我們家作主的都是他。”
老太太欺負她娘,欺負得太過了。
“這裡有你插嘴的地方嗎?”宋老夫人拍向了桌子,想把她趕出來,“滾出去!”
宋小五聞言點了點頭,朝母親那方跪著的家人道:“還等什麽?一道滾。”
這廂,宋大郎還不解,背著背簍的宋二郎則已站了起來,扶著母親道:“娘,走了,請完安了。”
“你們敢!”宋老夫人想也不想,拿起桌子上的杯子砸向了宋小五,“你這沒良心的小東西,平時我是怎麽對你的!”
宋小五躲過,杯子碎了一地。
她看了那破杯子一眼,又漠然看向了老太太。
肖氏見老太太最寵愛的孫女兒跟老太太撕破了臉,不知為何覺得痛快不已,一廂沒忍住樂開了懷的心思,“噗”地一聲,笑出了聲來。
她這一笑,屋子頓時就靜了,靜極了,靜到掉針可聞。
良久後,宋老夫人看向她這大兒媳婦,只見她輕啟了那分外刻薄嚴厲的乾唇,輕輕聲地問肖氏道:“你是不是傻?”
傻到極點了。
傻到她想扶,都扶不起來了。
宋老夫人這一聲問後,也不待那肖氏回答,她當即就站了起來,拿起拐仗打向了那肖氏,怒斥道:“我打死你這個蠢貨……”
那宋三叔公家的宋大娘劉氏差點也是沒忍住笑出聲來,但見宋韌那家幾口往外走,她也知道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就跟著這一家子往外跑,由著這家人自個兒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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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張氏帶著兒女回了秦家,直到晚上,那家人也沒找過來,想來一家忙不休,顧不上他們家這頭了。
等到天色入黑,她松了口氣。
但這口氣沒松多久,她發現她還是提著心吊著膽,睡不了覺,又摸黑怕驚動跟她同床的小女兒小心翼翼起了床,去兒郎們住的房邊看了看。
月光銀白落了一地,但掩實的窗子看不到裡頭,宋張氏也不知道兒郎們睡的如何,但怕驚了他們的覺,她在在外面走了兩道,還是回了屋。
等到回屋躺上床,小娘子的小手碰到了她的頭,宋張氏鼻孔一酸,輕喃道:“小崽崽,你還沒睡啊?”
“嗯。”宋小五抱著她,給她揉腦袋,“你睡不著嗎?”
“睡不著,”夜黑著,宋張氏哭了,“娘一想你哥哥他們往後只能靠自己,這心裡沒一處不疼。”
那是她含辛菇苦,無怨無悔心甘情願養育長大的兒郎啊,從此不在眼前,這叫她怎麽舍得放心?
“不還有我嗎?”宋小五一伸手就抹了她一手的淚,低頭在她這世的母親頭上碰了碰,淡淡地跟她道:“還有你相公,你信著他唄,他會帶你,帶著我去哥哥們身邊的。”
宋張氏嗚咽著哭了出來,她拿著小女兒的手攔了眼,把最辛楚的淚都哭了出來:“娘都知道,但娘心疼啊。”
兒女丈夫,她個個都心疼。
“我也心疼你,”宋小五這世的魂,是這個只要她活下來無論她變成什麽樣都甘之如飴的母親哭回來的,她抱著她母親的頭,跟她道:“哥哥們也是。”
“你莫哭了,”宋小五拿裡襯的袖子擦了母親臉上的淚,輕拍著母親的肩與她道:“我怪心疼的。”
宋張氏哭得越發地大聲,但心中的悲淒這時莫名地減緩了許多,一會兒後她起身抱住了小女兒,撫著她的長發忍著淚意道:“娘都知道,為著他們好,只能放他們走,你師祖跟你爹都是為他們撐著。”
“莫哭,我陪著你。”宋小五抬手給她擦了一臉的淚。
宋張氏悲從中來,眼淚直流。
待到清晨,她起身為一家子做早飯,宋小五見她天不亮就去了灶房,轉身不待衣裳整齊,披了外袍長發就踢了兄長們的屋,不待他們洗漱領著披頭散發的蘿卜條們進灶房幫母親做了這一頓早膳。
這一早的早膳,誰也沒說話。
膳畢不久,鏢局的人進來請人,宋小五跟著母親送了師祖兄長到了鏢局。
起程的時候,鏢局敲了鑼鼓,嘈雜的聲音當中,宋小五看到母親朝師公拂淚道別,待到師祖看到她,宋小五未有多想,當下,這一世連父母祖母都未跪過的宋小五跪下,朝這位老人家雙手拜下,跟他磕了三個頭。
秦公一生得人磕頭無數,看著小女徒孫這舉莫名驚詫,等她拜過後才知慌然前去,抱了她起身,心下不知為何惶然覺著受不住她這幾拜。
不等他們多言,鏢局揚旗起程,上馬車後,宋家大郎宋鴻湛這幾年饒是以家中長子自居,也忍不住內心離別苦意,從馬車翻身朝母親跪下:“娘!”
娘,對不住了。
小四郎後知後覺,在馬車上被他二郎哥抱著哭得肝腸寸斷:“我不走了,我要娘,我不去那燕都,我要跟我娘在一塊,我要我娘,娘,娘……”
他要跑下去,二郎忍著眼淚抱著他的身,三郎拉著他的腿,垂頭低泣不已。
馬車遠了,大兒邊哭邊給她拜別,宋張氏不敢上前拉他,哭得肝腸寸斷,淚眼看著他上了馬車……
宋張氏回去後,病倒了。
宋小五帶著莫叔莫嬸給母親看好病,三日後母親緩過來一點要回家,她帶著莫嬸去了宋家,放著莫嬸站在了門邊,她隻身進了宋家。
宋老夫人讓英婆帶了她進去。
老太太也病了,見到宋小五,老太太笑了一聲,還有些和緩地跟她說了一句:“來了。”
宋小五“嗯”了一聲,伸手碰了碰她的臉。
老太太閉眼翹了下嘴。
祖孫倆靜坐了良久,宋小五欲走,老太太方才睜眼,眼睛看似是看著她,實則不知道是盯著哪點,雙眼茫然道:“小五兒啊……”
“何事?”宋小五看著她迷茫不知所蹤的眼睛道。
“你恨不恨我?”老太太往她的方向看。
宋小五靠近了她的床,摸向了老太太的眼,讓她那雙疲憊又茫然的雙眼閉上,“不恨,我還沒長大,你也別老。”
別認輸,既然吃了這麽大苦頭,遭了這麽大報應,認輸算什麽?
說罷,宋小五起身走了。
她走後,宋老夫人閉著雙眼,笑了幾聲,笑出了淚。
送宋小五出門的英婆在門口沒忍住,她狠抽了下小娘子的肩,不等小娘子說話就跪下大哭道:“老夫人對你這麽好,你怎麽就狠得下心不要她啊,您留下吧,您留下吧小娘子,求求您了,這個家只有您能讓她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