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叫了人,完完全全把眼前的人看清楚了,紅臉蛋的少年郎臉刷地一下,紅得更透了。
這一次,他從耳朵尖紅到了脖子,連頭髮絲絲都因染了此時的夕陽變得紅了起來。
他諾諾地看著眼前的小娘子,連眼都不敢眨。
宋小五這兩日都在偏院修剪老樹的那些硬葉腐枝,原本散發著老邁腐臭味的偏院在她手裡煥然一新,老樹上掛著的都是今年新長出的新葉,堆放著惡臭味的樹葉叢被掃到一邊,用火燒了一遍,化為了種菜的肥料。
宋小五今日沐浴更衣才端茶具過來,就是為的好好喝杯茶,端看一下她這兩日的成果。
這種一個人才能品味出味道的悠閑日子,最忌諱出現煞風景的人。
她看著那羞紅了臉,眼睛卻亮亮盯著她不放的嬌氣鬼,心裡有一百種把這小鬼收拾得鬼哭狼嚎的辦法,但她沒有動。
牆外,有人。
小辮子今日沒扎編子,她長發披背,身上穿著一襲翠綠的紗衣,隱約還看見上面有幾根竹子,巴掌大的臉上還有些嬰兒肥,簡直可愛極了。
小德王羞得腳趾頭都在靴子內卷起了。
他害羞地看著小可愛,生平第一次害羞到想藏起來不見人,但他這就要走了,軍屯鎮那邊有人在等他,遂他隻得鼓足勇氣,脹紅著臉蛋害羞地道:“小辮子,你今天沒扎辮子了啊。”
宋小五冷冷看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德王羞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他問完都不敢看小娘子,轉過頭朝牆外面低低輕聲地急道:“楊標楊標,小辮子來了。”
楊總管抬起白臉,“那您跟她說好,我們就走罷。”
德王紅著臉,“我今日不想走了。”
“您今日得走,還有人等著您去做主呢。”楊標淡淡道。
小德王頓時苦了臉,他別過頭,垂頭喪氣極了,可憐巴巴地看向牆內的人,“小辮子。”
宋小五聽到了牆外的聲音,閉下了眼。
她聽不出什麽來,但她感覺著,這外頭不止只有一兩個人。
隨即她睜開眼,讓自己的眼睛看著牆頭上的小鬼。
她依舊沒出聲。
“您該走了。”就在德王眼巴巴地看著小辮子的時候,牆外的聲音更大了。
“嘶……”德王頓時扭頭往下,聳起鼻子朝催促的楊標做了一個凶狠的表情。
小王爺這兩年很少做這種他小時候不高興了才會做出來的嚇唬人的表情,這次他突然扮出了凶臉,這讓楊標愣住了。
“小辮子,”再扭過頭的小德王抽了抽鼻子,“我要走了。”
小辮子毫無反應,漠然地看著他。
小德王頓時覺得有點傷心,這傷心讓他一下子就躍下了牆頭,朝小辮子跑去。
宋小五的瞳孔刹那放大。
她還沒得及退,突然朝她猛地奔來的小鬼已經跑到了她眼前,宋小五全身繃緊得把力道全放在了手上,就等著把放著茶具的盤子砸到來人的頭上時,就見這小鬼突然又轉過了身,往牆頭奔去。
他飛快躍過牆頭,消失在了牆後,宋小五這呼吸剛跳到頂點往下沉的時候,這小鬼又突然手攀到了牆頭,露著一個腦袋朝她喊:“你等我回來啊。”
說罷,他下去了。
不一會兒,宋小五聽到了一陣訓練有素,放得輕得幾乎可以忽略的馬蹄聲。
等馬蹄聲遠了,許久,呼吸才恢復平靜的宋小五才垂下眼,看著茶具上那個在夕陽的照射下金光閃閃,刺得人眼睛發疼的荷包。
那上面,跳躍著一條金色的龍。
龍。
宋小五這剛平複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來。
她的手亂了一下,茶具在木盤當中因閃動磕碰出了輕脆的聲響……
“小鬼。”良久,宋小五吐出一口氣,苦笑了起來。
真是離上輩子太遠了,一個小鬼,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讓她的心狂跳了數幾回。這驚嚇,一次就快及得上她上一世心跳失速的總和。
上峰之子?哪個上峰?
宋小五搖搖頭,端著茶具走到了散發著草木清香味的樹下,放好炭吹燃了火折子點好火,拿瓢從水桶裡打了瓢水灌進了銅壺,架在了火爐上。
她拿扇子把火扇燃後,把扇子遮在了荷包上,這時候後院起了腳步聲,莫嬸給她提了桶水來,見到小娘子,她樂呵呵地道:“今晚豬腳燉黃豆,黃豆煮得爛爛的,你要多吃兩碗啊。”
“不是說了,讓大郎他們回來了給我提?”宋小五看著她道。
“這燉黃豆不礙功夫,灶上燒著火也不用看著,我不是閑著麽,就提桶水過來,省的你想用沒得用……”
“那你坐會兒。”
“誒。”莫嬸坐著,但眼睛直往那一塊被挖出來的土看,“小五,這塊地種什麽啊?也不知道他們這裡這個時節有什麽好種的,你說他們北地這個時節適不適宜種豆子啊?薑得種點,蔥也得種點,哎喲,這地燒的是葉灰,最肥了,我看種什麽都合適……”
莫嬸滔滔不絕,一塊剛開墾出來的小地,她就想把她所有知道的瓜菜都種到上頭,“南瓜冬瓜也可以種啊,叫你老叔明兒就搭幾個架子就可以種起來了……”
宋小五耐心聽著,等她說完,才慢慢道:“都行,你們明兒去買菜跟這裡賣菜的菜農打聽下,這個時節種什麽菜才好。”
“可不就是,”莫嬸一拍大腿,“這個法子好,這路頭有戶人家那家中的老嬸子我認識,她家後面也種著塊地呢,今早買菜我還幫她殺價了呢,我先去問問她……”
不等宋小五說話,老嬸兒就邁著腿急匆匆地去了,跑到門口還回頭朝宋小五喊:“你早點往前頭來啊,就吃飯了。”
宋小五頓了一下,嗯了一聲,沒喊住她。
她原本還想讓老嬸見到回家來的宋爹了,讓他來偏院一趟。
不過,算了。
還是讓小爹先安生吃頓飯罷,都在外面忙一天了,先讓他喘口氣,別一口氣上不來……
那就不美了。
遂,宋小五在一家人晚飯後,在莫叔莫嬸和母親他們收拾碗筷時,她跟宋爹道:“小爹,我們去後面走走,你提個燈。”
“我來提就好。”在一旁本來要扶師祖回屋,跟師祖接著夜讀的二郎開了口。
“你們念你們的書,我跟爹散散步。”
“你們去,我陪妹妹走一會兒。”宋爹也拒絕了兒子的跟隨。
他當是小娘子要跟他說說話,就沒打算讓兒子們跟著,宋家幾個兄弟臨考在際,也不敢松懈,就跟著師祖回屋溫習功課去了。
所以等走到家中後面一點,當小娘子把一個東西放到他手裡,提過他手中的燈提高讓他打開看的時候,從看到荷包的第一眼,宋爹的眼睛就不好了。
“打開看看。”偏偏,小娘子口氣很平靜。
宋韌抖著手,打開了那個繡著龍的絲綢荷包,等打開看到裡頭那塊在燈籠下閃著金光的金牌,宋韌腿都軟了。
“坐。”宋小五很有先見之明,是走到了大院後的長廊下才停步的,旁邊就是廊椅。
宋韌雙手握著燙手的山竽一屁股就坐下,深吸了好幾口氣後,還是手捧著金牌哆嗦著嘴問小娘子:“兒啊,你哪搶回來的?”
宋小五頓時無語,木著臉看向了她爹。
宋韌被女兒看得頭皮發麻,“這,這……”
“是前幾天那喝多了的小子今天下午找到後門來了,他扔給我的,你瞧得出來歷嗎?皇家的東西?”宋小五對這個朝代所有的興趣,還是從進都時拿到那本世家書那天開始的,不過就是之前她知道的不多,她也知道這東西不一般,燙手得很。
“除,除了……”宋爹口吃了,他又急又氣又是擔心恐懼地看了女兒一樣,“除了是那上面的人能用的,有誰敢用這種諱物?他為何給你,他到底是什麽人?”
“不知道,所以朝你打聽,你聽我說,”宋小五把她所知道的今天來的少年的情況跟她爹說了一遍,“聽跟他說話的那聲音,很細,不像是正常人的發聲,跟隨他來的人都是高手,能從我們家後面那矮山最高的樹上跳下來不發出一點動靜,馬大概有二十到二十六匹左右,我聽不清楚,沒算清,估摸著是這個數吧……”
她看著宋爹,“誰家有這麽多絕頂高手護著,且是越家的上峰家?”
拿著金牌的宋爹手抖了一下,金牌往下掉。
“啊……”反應過來的宋爹慌忙去撈,但金牌在半空中被一隻小手撈住了。
“哪家的小妖怪?”宋小五撈起牌子,把燈籠放到地上,扯過宋爹手中的荷包,把金牌裝了進去,“看把你嚇得。”
宋韌聞言苦笑不已,連連狠捶了胸口好幾下才看著自家的小妖怪道:“這是那一位坐在寶座上的人都要喊一聲小王叔的人,你說是什麽人?”
那不是小妖怪,那是大妖怪。
跺一跺腳,就能把他們宋家跺沒了的妖怪。
“嗯?”
看小娘子還輕嗯表示不解,宋韌長歎了一聲,就跟她說道了起來,“你聽爹跟你說。”
好一會兒後,宋小五知道了那個小嬌氣鬼是三朝元老級的老寶貝,這下她已經能確定這小鬼的身份了,她跟宋爹道:“是他無疑了,也就是皇帝帶出來的孩子能嬌氣得褲腰帶都不知道系。”
宋爹默言,良久,他低聲問小娘子,“他到底為何把這個給你?”
明察秋毫的小娘子淡淡地道:“還能為何?色令智昏唄。”
宋韌呆住。
宋小五看著他:“小爹,你說我要是把他……”
宋爹瞪大眼。
宋小五聳了下肩,“算了,我們家現在吃不消他。”
宋韌發誓他完全聽明白了他小女兒的心思,他顧不上小女兒嫌棄,猛地握上了她的嘴,左右看了看,沒聽出什麽動靜來,他才低聲求她道:“小祖宗,算爹求你了,你可千萬別打這樣的主意。”
宋小五拉開他的手,遺憾地歎了口氣,“我知道。”
這晚之後,宋小五依舊吃的好,睡的飽。喝喝茶,修修樹,種種地,弄點醬菜薰點肉,還添了一個釀酒,過著跟之前一樣沒什麽大不同的日子,宋韌卻成天提心吊膽,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
宋小五看不過去,跟宋爹秉燭夜談了一次,才算是勉強安撫住了宋爹的心。
自這次被小女兒一嚇喘過氣來,宋韌就是面對符大人這位精悍老練的上峰,哪怕說最言不由衷的話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但這天他的頂頭上峰秦老尚書秦大人突然找他過去的時候,宋韌還是被嚇了一大跳,近乎惶恐地一路躬著腰跟著來通傳的走了過去。
“你認識德王?”
宋韌過去後在外面站了好一陣子,看著尚書大人屋裡的大人來來去去了好幾撥,等沒人了,他才被叫了進去。
一進去見完禮,握著筆還沒擱的老尚書抬了老眼,看著他就直接問了這一句。
宋韌心口猛地一跳,但面上絲毫未顯,他茫然地看著老尚書,滿臉不解,過了片刻思索完才道:“德王?請問大人,是,是下官聽過的那一位王爺嗎?”
“你不認識他?”
宋韌忙搖頭不已。
小娘子說了,這事她跟他說是讓他有個底,省的到時候有人找到他頭上來他什麽都不知道,應對出錯。至於小德王那邊,她自會處理安撫,讓他不必擔擾。
不必擔憂?宋韌怎麽可能不擔憂?但現在他沒有辦法,只能強自按下擔憂按小娘子說的來。
小娘子說的很明白,德王那樣的人,不是他們家能沾得了的。按德王現在這滿朝結的仇來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看上了他們家的小娘子,滿城皆是想摁死他們家的人。而他們家要是存了想攀附小德王的心,等小德王這頭熱一散,他們全家都會死的很慘。
這小德王,是個還沒定性的少年,因著身份尊貴全天下無所匹敵,他更是為所欲為只求自己痛快,是萬萬不能任著他來的。
“真不認識?”
“回尚書大人,下官真不認識,下官初初進都,就一個來月的光景,如何能去認識德王那等大貴人?”宋韌說著聲音小了,小心翼翼地問向了老尚書:“還是說,下官在哪兒見過這位小王爺,而下官不知情?您要是知道的話,可否能提醒下官一二?”
秦道昭聞言又抬眼看了他一眼,“行了,沒事了。”
“這……”宋韌不知所措。
“既然來了,好好做事。”秦道昭隨口道了一句。
“下官得大人青眼有加,定會為大人分憂,為大人肝腦塗地萬死不辭……”宋韌連忙連連作揖表忠心。
他走後,秦道昭的師爺哭笑不得跟秦道昭道:“他哪是德王會認識的人?我看怕是符家那邊使的鬼,德王向來看符家順眼,符簡又是聖上的心腹,他是符先琥帶回來的,我看這是符先琥在給我們提事呢,想讓這宋韌再往上升一升,替他們符家把個要職辦事。”
“這才應了他們家多久?一個小地方官調到燕都就進了戶部,才一個來月就又想升,也不想想這福氣這人受不受得住?”秦道昭聞言冷哼了一聲,放下筆,揉著手腕道:“不過德王的面子不能不給,回頭德王要是問起,你就說老夫很賞識他就是。”
至於是不是真賞識,德王還能跑到他戶部來查不成?
這事面子上過得去,有個說法就行。
這廂宋韌應付過上峰,下午揮汗回家的時候,此時在宮中跟大侄子喝“慶功酒”的小德王跟大侄子碰過杯,他端著小酒杯一口也沒喝,有些扭捏地看向了他大侄子。
燕帝見貪杯的小王叔居然拿著酒杯不喝,奇怪了,他朝小德王挑了下眉,“怎麽了?小王叔,你這是有話要跟朕說?”
小德王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跟大侄子小聲地道:“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些我不娶王妃的話,你能不能當沒聽到過?”
說罷,他還扭開了頭,不看燕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