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眼,淡然如緩緩蕩開的水波,如不急不徐綻開的花朵,宋韌看了,笑歎了口氣,道:“爹能再摸一下嗎?”
宋小五板起了臉。
宋大人一臉“我就知道”。
這廂父女對視了一眼,又笑開了來。
宋小五對宋大人這一年多近兩年的拚命那是相當的欣賞的,這是一個心志格局都不是尋常人等能比的男人,是以命運給以這個男人不一般的飛速晉升,快到連一部尚書都要靠聯姻來拉攏他,宋小五不覺得宋大人在外人眼裡急功好利的印象有什麽不妥的,她只看到了這背後宋大人本身的價值在。
至於她身為跟著宋大人和幾個前途無量的蘿卜條的家人,跟著他們水漲船高,被眾多人家求娶也是必然。
她可是宋家唯一的女兒,娶了她,就等於多了一門能乾的幫手,宋小五還是知道自己如今的身價的,是以她開口也是笑道:“可見明天師伯們帶人過來,先前還只知道我是你女兒,見到我人了,怕是爭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吧?”
本來只要是宋家的女兒,長得就是醜陋無比,當娶還是會娶的,但如果這要娶的人還長得相當不錯,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不爭一爭,哪能顯出美貌這個利器的份量來?
宋小五是知道自己的長相的。
“你還說?”宋韌說到這,歎了口氣,“你師伯他們跟我說了許多次了,我是推了又推,等你及笄後,我都不知道要怎麽找托詞了。”
他已想好,必要的時候,就只能讓小娘子裝病,把她養在家裡一年推一年的,推到沒人打她的主意為止。
至於她的夫婿,他是定會好好尋摸的,但此時為時尚早,他還沒到那個可以隨意挑剔別人還能如願的地步。
“明天看罷,”宋小五跟他道:“你跟二郎三郎他們說好,替我擋著那些人男客不許入內,家仆那邊娘會叮囑好的,你也跟師伯們說道清楚,想來他們也會明白。”
這時候他們要是不顧一切真要不顧禮貌帶男客到後院來看她及笄,往後跟宋家就要隔著點了,他們不是那不明白的人。
不過宋小五也不敢斷定會不會有意外發生。
“中午已說清楚了,要不那壇子酒就白搭了。”宋韌說著歎了口氣,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宋小五見狀,把身邊的躺椅放平了,“過來躺躺,湯還要得一會。”
“誒。”宋韌過去了,許是小娘子的院子太寧靜,他躺下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宋小五也沒問他,他會不會答應秦尚書的聯姻,宋爹能把話告訴她,就是說明他不會接受這條捷徑。
他們彼此都心知膽明,跟秦家聯姻有利也有弊,一旦連上了就是攀上了秦家,固然能因為得到支持往上晉升之路會順利得多,但好好的天子近臣又搭上了一門權貴世家,這以後是為天子辦事還是為親家說話呢?得了一門親家,失了最終要討好的皇帝的聖寵,這就是個傻的,也不會選這一條路。
秦大人提出這話來,到底還是小看她爹了,宋爹苦笑,笑的怕是他就是為這朝廷天下做得再多,他在這些人的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小攀附小人,無需付出敬意。
他怕是為此在心寒罷?
宋小五略略猜了一些,但這些都不是能拿出來說道的,這個朝廷吃老本的多,做事的少,宋爹在皇帝的全力支持下都走得如此艱難,往後他做的事情要是出了績效,這個已經把妒賢嫉能當成了本能的朝廷一旦意識到他的殺傷力,到時候全力圍剿他這個異類的時候,那才是宋大人最難的時候。
現在就只能靠蘿卜條們快快在朝廷成長,替父親分一點憂了。
這一點,還是大郎最有覺悟,現下他在文鄉奮力拚博,帶著文鄉百姓改造文鄉,就是為的讓皇帝看到他們宋家父子能替他改變這個天下的能力,到時候能排除眾異,力保他們宋家。
他們宋家這家天子孤臣是當定了,這時候完全跟不上兄長們腳步的小四郎這時候顯出來的,就不只是差著他的哥哥們一點兩點了。
他差得太遠了,再如此下去,他不只是宋家的累贅,而且會成為甩不掉的拖累,是以把他放到文鄉去也好,讓他看看他的兄長是怎麽為這個家擔當的。
宋小五想起書桌上大蘿卜條那一本本堪稱是書的問詢,再想想那今天在房裡睡了一天的小蘿卜條,忍不住輕搖了下頭。
他再不醒悟過來,只要兩三年,他回過頭看,他就會發現他跟隻早與他片刻出生的三郎的差距就如鴻溝那樣不可逾越,等那時候,才是他真正傷心的時候。
宋韌這一下就睡了過去,莫嬸過來拿小娘子要漿洗的衣物時看到此景,心疼地跟小娘子輕聲道:“看看,可把老爺累壞了。”
“你去跟我娘說一聲,讓她別忙了,也過來坐坐。”宋小五也想跟她說說話。
“唉,這就去。”莫嬸抱著衣物快步去了。
宋張氏帶著二郎過來的時候,宋韌已經打起了鼾,張氏看著丈夫怎麽補都補不上一兩肉的臉,沉默地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不放。
二郎坐在妹妹身邊跟她小聲道:“家裡都安排好了,我明日一早就起來帶著三郎迎客,我們都商量好了,你隻管放心。”
“四郎呢?”
“我去看過了,他說不舒服,明日就不出面了,我答應了下來。”這個時候二郎也顧不得他會不會傷心了,四郎說不出面也好,他還有點怕四郎被人抬舉幾句,不顧輕重就帶著人往後院走,自己家裡千防萬防,也防不住自家人拎不清,二郎沒有三郎對四郎那般心軟,聽到話後道了聲“你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娘倒是傷心。”二郎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守著父親滿臉心疼的母親,朝小妹妹耳語了一句。
“難免。”小四郎這幾天不是往外跑不著家,回來了就是睡覺,連飯都不跟他們一起吃了,母親豈能不傷心?
她都這麽忙了累了,小四郎都沒想著顧忌著她一點。
二郎跟妹妹說了點事,就走了,宋小五搬來了另一張椅子,讓母親躺下,她把解酒湯溫到了爐上,把桌子搬開了一點,就進屋睡去了。
另一邊四郎宋興祖接過兄長三郎宋興盛的碗,一口氣把飯都扒進了嘴裡,吃到最後,他嘗到了他臉上眼淚的鹹味。
三郎沉默著不語。
剛才四郎跟他說這幾天一直連著做同一個夢,夢裡他不止幫著人捉住了妹妹,他還跟人一聲歡笑著點燃了燒妹妹的火,夢裡他開心極了,高興得就像在慶祝一樣。
“我是真的非常高興,那種高興就是我醒了過來,我也能感覺到那份愉悅……”四郎這麽認真地跟他說的時候,三郎的呼吸都差點止了。
等四郎吃完飯,一直沉默不語的三郎苦澀地問了一句:“後來呢?”
總有後來罷。
四郎把碗放在腿上捧著,沉默了很久才道:“後來爹死了,娘死了,你們也死了,家裡只剩我一個,我出去討飯,沒多久就餓死了。”
他在夢裡看著自己生了蛆,被野狗分食了。
“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三郎被他氣得眼眶發疼,揮手扇了他一巴掌:“這個家裡,所有人最疼最寵的不是妹妹,是你啊,連妹妹都要讓著你幾分,你的心到底是怎麽長的?”
四郎被哥哥打了一巴掌,心裡的疼因這一巴掌好受了點,反而笑了。
三郎被他笑得心疼得不得了,伸手把弟弟抱到懷裡拍打著他的背,狠狠罵他道:“連討飯都不知道討,你傻啊你?書都白念了!”
是白念了,四郎把頭擱在三郎肩膀上笑了幾下,隨即他痛苦地嗚咽了起來,跟哥哥哭道:“三郎,三郎,我是不是才是那個怪物啊?你把我燒了罷。”
“傻子,蠢貨……”三郎起身,又打了他一巴掌,“行了,明早跟著我,一步都不要離,看到二哥老實點。”
“三郎。”
“聽我的!”
四郎搖頭不已,“我不想去,我怕我惹事。”
“狗娘養的你不去我打死你!”三郎咬牙,道:“不去娘會傷心,你在夢裡已經讓她傷心夠了,難不成你還讓她傷心不成?”
“可妹妹……”
“妹妹那邊別管,你明日也見不到她,等晚上我帶你過去找她,把事說明白了。”
四郎聞言,瑟縮地縮了縮肩膀,他有勇氣把夢說給他的一胞同胎的兄弟聽,但沒有勇氣說給妹妹聽。
別說妹妹,就是二哥他都不敢說。
“別躲躲藏藏的,我宋家沒你這麽孬的兒子……”三郎搶過他的碗放到一邊,拉他起來:“下來洗把臉,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
這夜三郎跟四郎睡在了同一床,夜半的時候,他被身邊四郎的哭喊聲叫醒,他醒了過來,在黑色的夜裡聽四郎哭著叫:“對不起對不起,娘,對不起,你別死,你們別殺我娘,別殺我娘了……”
三郎沉默地聽著他哭喊,沒有去安慰他。
他想四郎可能還是沒把所有的真話都說給他聽,也許在他的那個夢裡,他不止殺了妹妹,還害死了母親。
妹妹出了事,母親又怎麽可能逃得過呢?
這個家裡,她們就像對方彼此的支撐,她們相互支撐著支起了他們的這個家,她們沒了,宋家也就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