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姨媽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地,進屋來坐在李氏下首,欲言又止。
李氏讓丫鬟上了茶水,便吩咐她們下去候著,在堂上跟聶姨媽說起話來。
聶維在旁坐立不安,很是緊張的樣子。
李氏今日看聶維分外順眼,用帕子捂了嘴笑了一回,對聶維道:“你別在我這裡湊趣了,你去羽兒那裡,看看她準備得怎麼樣了——催她趕緊去大姑娘的院子裡遞個話兒。”又轉過身看著聶姨媽小聲道:“二門上和大門旁邊的角門我都打點好了,只要把人領過去,到了下午坐席的時候,咱們就有好戲瞧了。”一邊說,一邊又笑了起來,心情十分之好。
聶維聽了正中下懷,趕緊起身給李氏和聶姨媽行禮退下。
李氏的大丫鬟回春親自帶著聶維來到賀寧羽的院子裡。
賀寧羽看見聶維和回春一起進來,心裡怦怦直跳,忙按捺住心底的激動和不安,笑著問回春:“回春姐姐今兒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
回春笑著行禮道:“二姑娘,太太說,今兒是大夫人的好日子,讓二姑娘帶著表少爺,去給大夫人先行個禮,再去找大姑娘道個喜。”
賀寧羽心領神會,道:“你回去跟娘說,讓她放心,等我收拾妥當,就帶表哥去給大夫人賀壽,順便再去尋大姐姐說話去。”
回春看了一眼賀寧羽,又飛快地瞥了一旁的聶維一眼,總覺得兩人今天神情異樣,不曉得會有什麼事發生……
等回春告辭離去,賀寧羽的屋裡只剩下賀寧羽、聶維,和賀寧羽的大丫鬟香枝三個人。
聶維坐到外屋裡,慢慢喝茶。
賀寧羽一個人回到裡屋,坐在梳妝台前,慢條斯理地把一張寫了字的花箋裝進了信封裡,籠在了袖子裡面。
回春回到二太太李氏的院子,正好跟二門上的一個婆子撞了滿懷。
“這位嬤嬤走路怎麼不長眼睛啊?”回春對底下人向來沒有什麼耐心。
那婆子顧不得跟回春拌嘴,急急忙忙地進了正屋,對二太太李氏附耳低聲道:“太太,今兒大夫人突然著了管家,把我們的人從裡外各個門上都換下來了……”
“什麼?”李氏霍地起身,臉色十分難看,心裡暗罵大夫人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怎能不聲不響,如此惡毒?
“怎麼回事?——大夫人早就把這些門上的人都交給了我管,她怎麼能越俎代庖?”李氏十分憤怒——難道有人走漏了風聲?怎麼可能,這件事,她連回春都沒有說過,只有聶維和聶姨媽知道……
想到她剛才還讓賀寧羽帶著聶維去跟大夫人見禮,可別正好撞到刀刃上,李氏忙對回春道:“你再去跟二姑娘說一聲,讓她別去大夫人那裡了,直接去大姑娘院子裡,跟大姑娘說話去吧。”
回春應了,又急急忙忙地回了賀寧羽的院子。
“二姑娘、表少爺,太太說,大夫人那裡今日人多事忙,讓兩位不用過去見禮了。”回春先傳了二太太的話,又對賀寧羽單獨道:“二姑娘,太太讓你現在就去尋大姑娘說話去。”
賀寧羽拿起一旁插屏上搭著的青羔皮大氅披上,對回春道:“我正要去呢。”又問一旁垂手侍立的香枝:“你是跟去呢?還是在這裡守著?”
香枝忙陪笑道:“奴婢是二姑娘的貼身丫鬟,怎麼能躲在屋子裡不出去呢?——自然是要跟姑娘一起去的。”
賀寧羽笑了一下,出了裡間的屋子,對聶維道:“今兒內院都是女眷,表哥要不要去外院尋我二哥說說話去?”
聶維起身笑道:“自然是要去的。”
三個人一起出了院子,往賀寧馨的院子那邊去了。
到了賀寧馨的院子門口,賀寧羽看見門裡門外多了好多守門的婆子,很是戒備森嚴的樣子,三個人都怔了。
賀寧馨院子外面看門的婆子正坐在門口的耳房裡,口沫四濺地跟人講古,抬眼看見二姑娘帶著她的大丫鬟和聶家的表少爺走過來,那婆子忙起身過來行禮道:“見過二姑娘——二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賀寧羽翹著纖纖玉指指了指院子裡頭,笑道:“嬤嬤真會說笑。我來這裡,當然是要見大姐姐了。”一邊說,一邊進了院子。
那婆子不好攔著賀寧羽,只好攔住了後面要跟進來的香枝,道:“大夫人吩咐,閒雜人等一律不許進大姑娘的院子。”
香枝著惱,指著走到院子中間的賀寧羽,對那婆子問道:“二姑娘怎麼進去了?”
那婆子嘻嘻笑著:“二姑娘是正經主子,當然不是閒雜人等——你不會把自己也當主子了吧?”
香枝壓下心頭的怒氣,忙換了笑顏,軟語相求,想跟進去。
那婆子就是不鬆口,在門口笑著跟她打哈哈。
香枝求了半天,也不奏效。耳房裡面守門的婆子丫鬟都一股腦兒出來看熱鬧,擠眉弄眼地看著她。香枝臉皮雖厚,此時也抗不住了,低了頭走到一旁的牆根底下等著。
聶維見陣勢不對,早就落在後頭,退到一旁,遠遠地站在迴廊一端,背著手看向遠處。
賀寧羽一個人進到賀寧馨的院子裡,看見裡面多了許多丫鬟婆子,心知大伯娘定是有準備了,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事若成了,大伯娘和大姐姐只有感激自己的份。想到此,賀寧羽又鼓足了勇氣,舉步進了賀寧馨的屋子。
外屋裡卻沒有看見賀寧馨的影子。外屋裡候著的丫鬟見賀寧羽進來了,屈膝行禮道:“見過二姑娘。”又走到外屋通向裡間暖閣的門口,伸手拉開門簾,對裡面的人通傳了一聲:“二姑娘來了。”
賀寧羽披著大氅進了裡間的暖閣,迎面便是一股細細的甜香夾雜著一陣暖和的氣息撲面而來。
“大姐姐這屋裡比我那裡暖和多了——我今兒可是來著了。”賀寧羽一邊說笑,一邊看向了坐在暖閣靠牆大炕上的賀寧馨。
只見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蜜合色緙絲錦衣,下面一條松花色百褶裙,腰間垂下一支赤金點翠麒麟玉珮。頭上挽著家常的雙環髻,並沒有插滿了頭簪,而是戴了一溜串米粒大小五彩珍珠鑲嵌而成的碎花花鈿。那花的花芯似乎是金剛石做得,映著窗外的日光,十分耀眼。
賀寧羽眼裡閃過一絲艷羨和妒意,對著賀寧馨屈膝行禮道:“大姐姐今兒可大安了?”
賀寧馨自從落水醒來之後,還沒有見過賀寧羽這樣客氣有禮的樣子,有些微微的詫異,面上只一絲不露,含笑道:“多謝掛念。”指了炕桌對面的位置道:“坐吧。”
又叫了丫鬟給賀寧羽上茶,看見賀寧羽還是披著大氅,賀寧馨不由問道:“剛才還說這屋裡暖和,怎麼還披著大氅?要不要脫下來?”
賀寧羽搖搖頭,道:“不用了。我裡面穿得少,還是披著暖和。”說著,賀寧羽披著大氅偏腿坐在炕上,和賀寧馨隔著炕桌相對而坐。
“大姐姐今兒氣色不錯,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著都比往日好看些。”賀寧羽隨手從丫鬟那裡接過茶,擱在炕桌上,一雙眼睛盯在賀寧馨臉上,仔細打量。
賀寧馨手上拿著一副繡繃,正做著針線。聞言不過抬頭瞥了賀寧羽一眼,淡淡地道:“妹妹才是天姿國色,姐姐是拍馬也趕不上的。”
賀寧羽雙手撥弄著茶盅,卻收了笑容,歎了口氣,道:“姐姐說笑了。妹妹生得好有什麼用?哪比得上姐姐家世出眾,爹娘疼愛,事事不用自己操心。”
賀寧馨拿著針線的手微微停了停,又繼續往繡繃上紮了幾針,口裡勸著賀寧羽道:“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妹妹不必自慚。古語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若是自己存心持正,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賀寧羽盯著賀寧馨看了好一會兒,見她臉色如常,一邊做著針線,一邊跟自己嘮嗑,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似乎沒有什麼能夠難到她,也沒有什麼能讓她大驚失色。雖然也是錦繡年華,卻好像已經活了一輩子似的,有一種“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的沉著和穩重。哪像以前,心事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如今的大姐姐,才真是大伯娘的親生女兒,跟大伯娘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賀寧羽一邊想著,一邊接了賀寧馨的話茬,道:“妹妹以前不懂事,有衝撞姐姐的去處,還望姐姐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賀寧馨放下繡繃,抿了一口茶水,對著賀寧羽點點頭:“好說。你是妹妹,我是姐姐,再沒有姐姐跟妹妹過不去的時候。”
賀寧羽看著賀寧馨又道:“我娘對姐姐也是真心疼愛,日後若是有機會,還望姐姐記得照拂照拂我爹娘。”
這話說得奇怪,賀寧馨放下茶盅,狐疑地看著賀寧羽,問道:“你今兒是怎麼啦?怎麼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賀寧羽眼神躲閃著賀寧馨,像是有些慌張的樣子,低頭急急忙忙捧起了茶盅。匆忙間,手指碰在茶盅上,沒有拿穩,一杯香茶盡數潑在自己的大氅上。
“哎呀,真是不巧了。我就這一件大氅,今兒弄濕了,這麼冷的天,可怎麼過呢?”賀寧羽十分懊惱。
賀寧馨笑了一下:還以為賀寧羽改過了,原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大姐,大姐,你看,我的大氅都濕成這樣了……”賀寧羽托著濕了半邊的大氅,可憐巴巴地看著賀寧馨。
賀寧馨叫了丫鬟過來,道:“把二姑娘的大氅拿去火籠那邊烤一烤,等乾了再穿。”
賀寧羽見賀寧馨不若以前一樣手頭鬆泛,一咬牙,開口求道:“大姐,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給我一件大氅穿吧——我只求你最後一次,以後定不會再煩你。”
一旁的丫鬟走過來,從賀寧羽手上取過淋濕的大氅,拿去火籠那邊烤起來。
賀寧馨還是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繼續做著針線。
賀寧羽有些失望,又有些認命,起身道:“我的丫鬟還在外面等著我,我出去讓她給我娘交待一聲,再回來跟大姐姐說話。”
賀寧馨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賀寧羽離開賀寧馨的屋子,來到院門口。
香枝趕緊過來問道:“二姑娘可是叫香枝進去?”
賀寧羽笑道:“我跟大姐姐說話呢,一時不得回去。你去我娘院子裡說一聲,就說我今兒中午不回去吃午食了,在這裡跟著大姐姐一起吃。”說著,趁人眼錯不見,賀寧羽將先前袖在袖子裡的那封信塞到香枝的袖子裡,低聲道:“等一個時辰之後,再交給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