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天下英才是沉沉夜幕裡熠熠生輝的星子,那麽更多人就像是僥幸降生而來的微塵,前者得到許多,後者卻總在失去。這世間漫無邊際,遊來走去的都是人生,與浩大的天地相比,一粒微塵便渺小至極了。
秋剪影尚在繈褓時被途生道人帶回幽谷,等到了豆蔻年華才曉得這個道理。
她想,當年那夫妻二人將不過兩月的嬰孩遺棄在山神小廟時,心中便沒存下要她活命的念想,只是她命大,遇見了出宗歷練的靈真大弟子,這才免於葬身風霜之中。
甫時,途生道人還未接任掌門,亦不曾突破分玄授領道號,他姓石,單名一個緩字,靈真弟子們從前喚他石師兄,直到他突破凝元,成為弟子第一人後,這稱呼又變為了大師兄——靈真唯一的大師兄。
石緩起初只聽見了幾聲微弱啼哭,順著聲響走到一處廢棄已久的小廟,才在枯黃的雜草裡看到了灰藍色的布團。
“你不知道,你當時隻得那麽一丁點。”石緩和秋剪影講起舊事時,忍不住伸出手來比劃,他兩手捧成一窩,憐惜道,“那是暮秋時節了,山上晨起都結起了白茫茫的霜,你就在草與霜中間臥著……”
“我時時在想,那麽招人疼的娃娃,怎會有父母舍得丟在廟裡,若不是我……”
若不是他,這孩子必定是要死在徹骨的寒風裡的。
秋剪影幼時聽了這話,眼中只有滿盈的淚水,後來淚流幹了,便是難以抒懷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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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緩以徒兒的名義將她收在門下,但照顧教養之事可謂事必躬親,從不假手他人,久而久之,靈真派就都知曉了二人名為師徒,實為父女的內情。
“如若我沒有靈根,阿爹你會把我送走嗎?”石緩偶有一日從入定中醒轉,半人高的秋剪影伏在他膝頭,兩手撐著小臉,目露緊張之色。
他心中一動,將扎著兩個包頭髮髻的小姑娘抱在懷中,感歎是時如流水,昔日還只有兩手大小的嬰孩,現在都已要到了測靈根的年紀。
“阿爹怎麽舍得不要你,咱們剪影就算沒有靈根,阿爹也養你一輩子!”他說得篤定,秋剪影卻伸手捂他的嘴,氣鼓鼓道:“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有靈根的,我要做仙人,比師兄師姐們都厲害!”
石緩知她一向要強,見狀隻得連聲哄她:“好好好,比他們都厲害,剪影要做世上最厲害的仙人。”
她又問什麽修士最厲害,石緩遂不假思索地答道:“論鬥法,自然是劍修稱王。”
“那我就當劍修!”
童稚之語,惹得石緩大笑出聲,後卻轉為認真之色:“無論是劍修還是其他,要想變強都得勤修不輟,光說不做可不成,你可知道?”
秋剪影頭如搗蒜:“我一定會比所有人都努力!”
她後來想,如果世間的一切差距都能以努力二字彌補,那天塹就不是天塹,而只是一條略有顛簸的小道罷了。
但那時,只有八歲的秋剪影望著照靈影壁上緩緩顯現的三縷長影,心中只有自己可以當仙人的喜悅,在場諸位平淡的目光,與石緩笑容下的憂心,像她在蓮池裡偷吃過的蓮子——清甜是外仁,苦澀的蓮心才是久久難散的余味。
秋剪影並非不知道三靈根與單雙靈根的區別,但石緩曾告訴她,無論什麽修士,要想變強都需要刻苦修行,勤學苦練。她對父親的孺慕之情是如此深厚,乃至於空握著一句話語,都能捱過十年。
十年中,無數曾與她並肩同起的弟子,乃至於諸多後起之秀,都已將她遠遠甩在身後,石緩知她要強,故而時時寬慰,才令秋剪影未曾在沉鬱中迷失。
也許長此以往,在父親的陪伴下,那些沉在風霜中的汗水終將化為基石,壘實她問道的長路。
但她只是一個人,石緩寬厚的肩膀上,承載的是整個靈真。
那日石緩匆匆起身前往上嚴殿,回來之後,面上便再未見過笑意,他如同往常一般把溫熱的大手放在秋剪影肩頭,發出了悵然的輕歎。
自此,秋剪影就極少再見得石緩了。
長老們說,父親乃掌門首徒,許多責任不可推卸,叫她莫要作孩童心性。
還有許多勸誡之語而今都已散在記憶中,唯有一雙雙冷然淡漠的眼眸始終懸在秋剪影心頭,這一回,她不再是八歲的孩童,那些藏在眼底的蔑然足以將蓮心搗爛,把苦澀喂入她腹中去。
層層虛假的光輝被霎時擊散,脫離了掌門徒孫,石緩養女的名號,她秋剪影只是個修行十年,才將將築基的三靈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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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說錯了,大錯特錯!”
重鳴的嗤笑如當頭棒喝,令她久久難以回神。
“嘁!天才就是天才,平庸者刻苦努力,為的只是不斷前行,能夠被其光輝照耀,把別人身上的光看久了,就覺得自己也能跟著光亮一樣,何其可笑!”
秋剪影知曉重鳴的名字,已是很久之後,那段不識姓名不識身份的相交歲月中,自己更像是撲火飛蛾,需要的是他手中捧起的烈火,而非點火之人。
她是飛蛾,重鳴帶來了火,嶽纂就像是被火焰焚燒後的余燼。
這些余燼遇火而燃,使她幾乎忘卻了所有,善惡,悲憫,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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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歲那年,秋剪影在嶽纂的幫助下突破了凝元,也是同年,靈真掌門坐化,由他的首徒石緩接過了掌門之位。
當那枯瘦的耄耋老人走到她身前來時,秋剪影幾乎認不出,這就是曾經把她扛在肩頭的父親,他那麽瘦小,都可以說是骨瘦嶙峋,原本挺直的脊梁深深佝僂,兩隻溫和清正的眼睛陷入眼窩。
他老了,可他才一百一十歲。
“你看,這是阿爹給你做的娃娃。”石緩想像從前一般去拍女兒的肩頭,但他太老了,整個人矮了不少,從前矮他一個頭的秋剪影,如今竟已是略微低著腦袋來看他。
松木刻成了臉蛋溜圓,臂如藕節的孩童,瞧著約莫是剛滿歲的模樣。秋剪影將它拿進手中,但從五官就認出這是幼年的自己來。
“像不像?”
石緩抬眼看她,卻發現面前人十足的陌生,她著長老冕袍,劍不在手,雙目滿溢著從未有過的桀驁恣肆,舊時的一切沉鬱都消散而盡。
秋剪影以默然無聲來答他,石緩隻得踱了踱步,翻出其余的話頭來:“這幾年裡,你師祖性命垂危,阿爹便只能待在上嚴殿中,替他看顧著宗門。有多少年了……七年,有嗎?”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指如枯枝:“我進去時你才剛入築基,現在都已成就凝元,當上長老了,真是……真是……”
翻湧而來的話語堵在唇舌,石緩張合著嘴,不知如何再說下去。
許久,他才把瘦小的身軀坐回掌門之位去,訥訥道:“百宗朝會就是今年吧,你既已是凝元,我便與李長老說一聲,讓你同去……還有下界弟子接引之事……”
秋剪影神情未變,將此些公事俱都聽下,末了隻應答一聲:“是,掌門。”
石緩看她脊背挺直的身影漸行漸遠,隻覺沒由來的孤寂填滿了整個上嚴殿,好似他被鎖住的七年裡,所有人都沉默地向前走著,唯有自己困在原處,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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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漱心裡懸著一口氣。
戰台上的兩人,穿藍袍戴玉冠的,是他首徒霍子珣,對面則是昌源派長老石通的親傳弟子,耿天勤。
眼下十名築基,勝戰者隻得三位,他遠遠望著石通,對方紅光滿面好不神氣,偶爾投來挑釁意味十足的眼神,叫李漱袖中雙拳捏得死緊。
耿天勤與霍子珣都是築基後期,若要論誰上誰下,兩方長老也不能瞧個確切,皆都凝神屏氣,鼓足了勁往戰台上看。
兩人戰得酣暢淋漓,李漱半邊身子已離了座,唯恐錯過半分。
靈真所有在座之人裡,只有一人端坐如松,她雙目閉闔,連呼吸都平緩而淺淡,這萬眾矚目的百宗朝會,竟是全然無法引動她心神一般!
秋剪影睜眼時,李漱已起身將得勝歸來的愛徒迎至身側,喜道:“子珣,你今日可是為宗門和為師長臉了!”少年渾身還帶著苦戰已久的狼狽,聽得師父誇獎,露出個羞赧的笑:
“都是師尊盡心栽培的功勞!”
那時李漱門下隻得這麽一位徒兒,自然傾心培育,望其鯉躍龍門,得道有成。
秋剪影淡淡掃了一眼,未曾言語,後從座上負著長劍起身,李漱二人皆都望來,輕聲道:
“秋長老,你才入凝元不久,鬥戰之事當可盡力而為,不必太過憂心。”
原來是李漱以為她太過焦慮不安,這才在座上靜坐入定,他是石緩同門師弟,往日也是看著小姑娘長大的人,見狀便出言安撫,怕她思慮過多,給自己太沉的擔子。
但李漱很快就發現,多慮的人是他才對。
秋剪影厚積薄發,成就劍道第三境,雖是凝元初期,竟也如長虹貫日,一力破入凌霄鬥會前百!
南域英才之前從未有過她的名姓,而今都得為之一改,添上個靈真派秋剪影來!
“好!秋長老,你今日顯威於凌霄鬥會,我靈真往後必是氣運長虹,複興有望啊!”她從李漱的身後看見許多視線投來,或仰慕,或豔羨,甚至有飽含惡意的嫉恨,這都是舊時從未有過的東西。
如果飛蛾撲火是為了一瞬間的熾熱,現在秋剪影只希望那一瞬間是無盡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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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緩有了個新徒弟,從小界而來,叫鄭辰清。
他本是想叫秋剪影將鄭辰清收入門下的,但那時李漱正和她鬥得不可開交,見鄭辰清天賦過人,說什麽也不同意讓秋剪影再添助力。
一面是師弟,一面是愛女,石緩時常在想,兩人從前關系倒是十分親近,怎的近年來卻越發水深火熱了。他不願偏頗任何一方,便將鄭辰清喚到上嚴殿來,讓諸位長老做個見證,看他自己願意拜入何人門下。
石緩後來一想,隻覺得鄭辰清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因接引之日看過秋剪影通身偉力後,他便一心想要拜入其門下,但若直言拜其為師,就必然會開罪李漱,使二人交惡。
故而他赧然一笑,富有孩子氣地問道:“掌門,弟子可以拜您為師嗎?”
在場長老霎時一怔,後又回過味來,石緩精力有限,傾注於宗門後便所剩無幾,鄭辰清看似是入得他門下,實則還是由秋剪影教養更多,兩人不是師徒卻勝似師徒。
李漱哪能不清楚這小鬼頭的想法,嘴角一抽卻不能說個不字,只能冷哼一聲,道一句“賀喜掌門師兄再得佳徒”就拂袖而去。
鄭辰清最後住進了望穿水榭,引氣後,便開始修行秋剪影所授的一部木屬功法。
對方告訴他,這部功法是其偶然得來,雖不在宗門萬藏樓中,卻較《通感真識法經》更為適合他修行進境。
甫時鄭辰清心中,只有對師姐強橫實力的仰慕,哪會懷疑她話中真假,發現修行新功法後果真進境非凡,便更加感激其授法之恩。
秋剪影卻知道,那功法名為《厚靈小術》,是重鳴得知鄭辰清拜入石緩門下,特意送到她手上來的秘法,令其引氣後修行,及至築基,就能奪其靈根為己用,徹底將她的三靈根換為木水雙靈根!
重鳴與她入得上界後曾問過,你那師弟如此信任傾慕於你,你當真不曾有一絲心軟與一瞬間的後悔?
其實,她偶爾看見師弟濡慕的眼神,會想到自己與石緩的過往,想到父親曾經清俊瀟灑的面容、英挺傲然的身影,重鳴說,自己是看久了別人的光輝,才會有了自己生輝的妄念。
而那樣耀目的光彩,最初是來源於父親。
正如她後來告訴鄭辰清的一般,石緩曾是南域最為鋒芒畢露的天才,十四歲築基,二十三歲凝元,二十七就蕩平各宗,聲勢直逼至嶽宗當代大弟子。
但他卻在凝元大圓滿上,困了足足八十三載!
只因靈真衰頹,上代掌門壽元流失太快,他上需承代理掌門之責,下要理事於宗門,修行所得十之**都渡向了陣中,若非如此,靈真或早已亡去。
饒是如此,饒是一生所有都東付流水,饒是天資消盡,傲骨摧折,他還是沒等來苦澀後的甘甜,掌門師尊坐化,折兩百壽強入分玄,昔年靈真驚才絕豔的大師兄,最後隻得了個老朽的軀體,與枯寂余生。
秋剪影想到此處,看向鄭辰清的目光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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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上界去,主上自會有功法寶物助你,待往後成就大業,你也能分一杯羹。”重鳴看她的眼神深懷忌憚,望向本鎖著少年,而今已空空如也的枷鎖之處,隻覺與秋剪影這般心冷的人往來,需要打起千萬分精神,否則定會被其反噬。
上界前,他拋出小像撕開一方小小天幕,忽地心中一動:
“你如今叛宗而逃,諸多惡事全都袒露人前,不怕有人恨你?”
秋剪影徑直向天幕去,冷笑一聲:“那就盡管來恨!”
此行但往前去,不去管身後覆水吞雲,無根無萍,便以手中劍來作自己的起始於歸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