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心知, 眼下張孟野沒差人依律法將她打殺在此, 讓她撿回一條命已經算作大發慈悲。
她是個很會審時度勢的人, 眼下如此發落對她而言,已無更好的處置。
張孟野並非寧皎皎,在他面前求情耍花招, 無疑自斷生路。
素娥喉口梗住,心知已經沒了轉圜的餘地,便不再言語,隻深深地向張孟野磕了一個頭。
「還有一事, 我要問你,你須得老實回答我。」
「婢子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與你有私情的那人可在我府上?」
聽到張孟野提及拋棄了她的負心漢, 素娥眼中掠過一抹恨意, 「在, 不瞞老爺,此人就是李興兒。」
李興兒的乾爹是府裡李管事,在下人中倒也擺得了威風,稱王稱霸,因有幾分威風又有兩分容貌,她才一時糊塗同他混到了一處。
如今,素娥對他不可謂不恨。
自己今日這番下場可不都是出自他?
張孟野容色未變, 微微沉聲, 叫了一個人。
從屋外進來的是一直跟在他身邊貼身伺候的心腹, 一個紅臉的大漢, 名叫耿響。
「去,今日就查清楚,是否有這回事。」張孟野指腹輕扣膝蓋,沉聲道,「若真有此事,不需再來回稟我,直接打四板子,發賣了出去。至於李管事,府中缺不了這一個管事,念在舊情,讓他自行離去罷。」
紅臉大漢應了,轉身自去查李興兒的事了。
眼見事情好像也已瞭解,憋了滿肚子的疑問,張氏姨母又猶疑地開了口,「孟野……」
張孟野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姨母,天色已深了,還是先去歇息,有什麼事,等明日我再好好同您說。」
「我……」
張氏姨母還想再說什麼,張孟野已經起身提步出了門。
寧皎皎看了看張氏姨母,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素娥,咬咬牙,一頭衝出了屋外,緊躡而上。
「表哥!」
張孟野回了頭。
張孟野一回頭,方才寧皎皎做足了的準備,鼓起的勇氣頓時如青天裡的一縷青煙,叫冷風一吹,散得乾乾淨淨。
縱使如此,她還是硬著頭皮說了。
為的只是,表哥能不誤解自己。
要知道她都是被素娥這個賤奴給騙了,虧她對她掏心掏肺,她卻過來反咬她一口,累得表哥不定怎麼再看她!
對於自己這位在朝中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表哥,甯皎皎心裡不說有幾分愛慕那是假的。
因著心裡愛慕,才想方設法地張揚行事,吸引他的注意,他整日都忙於政事,哪有空閒看自己一眼?
因為在意張孟野對自己的看法,就更不能叫他看輕了自己。她從前做的那些事,都不過無傷大雅,但此番牽扯到她的清白和聲譽,絕不能叫表哥誤會。
寧皎皎做好了準備,正要開口。
「表……」
卻沒張孟野攔下了,截住了話頭。
「你無需對我說,」張孟野的神色很冷,他很少冷淡待人,就算對待政敵也常常莞爾以對。
但對寧皎皎不同,對這位被寵壞了的表妹,不冷下臉來,是絕對不會反思自己的錯處。
他眼神一冷下來,素日溫和的神色一掃而空。
寧皎皎頓時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明明和往日沒差別的眼睛,但此刻看著,卻如一汪深潭,心思深沉,難以捉摸。
「把你對我的話省下來,去對無辜遭你牽連和算計的人說。」張孟野道。
一聽到張孟野不客氣的話,寧皎皎的眼眶中迅速漫起了一層淚水。
「我……」
「我……我並無此意,素娥她自作主張來求我,她……她畢竟伺候了我那麼多年,念在舊情,我也不能棄她於不顧,我也未曾想算計那盧仲夏,他……」
寧皎皎還欲再說,張孟野卻沒再讓她說下去。
「我只是你表哥,並非你至親,你如何,於情於理,都不該由我管教,這些話,留待去向你娘解釋。」張孟野神情淡然。
寧皎皎遍體一陣生寒。
「表哥!你不要不管我!」
眼見張孟野這話是要不再管她的事,張孟野的冷眉冷眼,寧皎皎頓時慌了起來。
張孟野擰眉,「你還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那我便一樣樣細數於你聽。」
「素娥是一直跟在你身邊伺候著的,也該由你教導著,對身邊人管教無方,這是錯一。」
「她做出此事,你卻被她牽著鼻子走,無法明辨是非,這是錯二。」
「盧仲夏是天子門生,二甲第一,你如何比得了他?何來的自信覺得此人不過一介庶起士?仗勢欺人,自以為是,這是錯三。」
「盧仲夏倘若真收用了素娥,你可曾想過,叫人此舉無非斷人香火,使人家宅不寧?此為錯四。」
「性子驕縱,如今尚不知悔改,此是錯五。」
「我……」
張孟野每說一句,寧皎皎的臉色就紅一層,臉上火辣辣的,羞愧的紅中更含著驚慌的慘白,她又羞又慌地掉下淚來,嗚嗚地哭道,「表哥,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錯了。」
張孟野果然沒有再說,卻也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你自己好生想想,好自為之。」
說罷,兩指微抵額角,疲憊地轉身離去。
唯獨寧皎皎留在原地,嗚嗚地咬著唇角,痛哭流涕。
她當真如表哥說得如此不堪嗎?
她當真要同表哥說的那樣去同盧仲夏道歉嗎?
她要是就這麼同他道歉,這……這叫她如何自處?
但……但表哥說得沒錯,她既然替素娥瞞下這事,還想法設法將素娥塞給他,無疑於亂人家宅,斷人香火。
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月上中天,白中泛著慘藍,一如她眼下的面色,褪去了血色,蒼白得泛著慘藍。
*
第二天,簡娣起了個大早。
大概三點半的時候,她就被盧仲夏從夢中喊醒。
「簡姑娘醒醒。」青年試探性地小聲戳戳她。
簡娣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現在幾點了?」
「寅時二刻。」
簡娣的大腦吃力地轉動了起來。
那現在也就是三點多?
大慶朝官員一般要三點多起床,五點前趕到左掖門等著鐘鼓一敲去上朝。
盧仲夏不用上朝,平常起得也晚一點,但在首輔家中,總歸要表現得勤奮一些。
簡娣努力睜著眼,像遊魂一樣起床穿好了衣服。
「盧小哥我好困。」
沒睡飽覺得感覺糟透了,眼皮就像黏在了一塊兒,怎麼睜也睜不開。
因為如今的身體是由簡娣佔據主導權,盧仲夏倒沒感受到什麼困意,對此,盧小哥格外為難和不好意思地把黑鍋往自己身上一背。
「簡姑娘,抱歉,累得你睡不好覺。」
簡娣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擦了擦眼角滲出的眼淚和某些分泌物。
「不關你的事,你別瞎道歉。」
盧仲夏猶豫了一會兒,語速又放慢了一些,像哄孩子一般地柔聲道,「簡姑娘且再忍忍,等到了翰林院,可以再眯一會兒,到時我替簡姑娘看著便是。」
簡娣腳步虛浮地洗漱完,剛好張孟野就吩咐了下人請簡娣來一起和他用早膳。
早膳很清淡,兩碗清粥兩碟醃菜,並一碟雪花糕。
飯桌上,張大人一邊伸著筷子往自個碗裡夾了一筷子鹹菜,一邊主動提起了昨晚的事。
「素娥我已經吩咐下人罰了她,你不用擔心。」
簡娣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不少,麻溜地擱下筷子,神色鄭重地對張大人說了聲謝。
至於究竟是何懲罰,素娥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簡娣也沒問,隻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但勺子一入口,簡娣臉色頓時就綠了。
只因為粥了撒了點糖。
她不愛菜裡放糖,但閣老在前,只好挑了兩三筷子醃菜,含蓄地小口小口舀著粥吃。
粥喝了沒幾口,張孟野這邊又開了口。
「今天你和我一同坐轎子去翰林院吧。」張大人眉毛未動,神色十分淡定。
簡娣瞥了他一眼,和盧仲夏交談了兩句,內心不由得浮現出那句「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裡」,坐上司的車去上班很容易讓人引起誤會啊。
簡娣一臉為難地看著張孟野。
「閣老,這……」
「順路罷了。」張孟野和煦地說,「翰林院不在大內,我在東長安街將你放下,也費不了一會兒工夫,不許再多問了,吃飯罷。」
簡娣只能唯唯應諾,揀起筷子繼續悶頭吃飯。
結果夾了一筷子雪花糕,剛放入嘴裡,簡娣臉色一變,差點當著張孟野的面吐出來。
好甜。
巨甜。
甜得簡娣整個臉一瞬間都有點扭曲。
她失策了。
白白淨淨的糯米裡包裹著的芝麻餡,不知道倒了多少糖。
強忍著把嘴裡的雪花糕吐出去的衝動,胡亂嚼了嚼咽下去,簡娣還是覺得膩得她腦門一陣陣地犯暈,忙又舀了兩勺醃菜,將嘴裡的糖味兒壓了下去。
面上不好當著張首輔的臉摔筷子,但礙不著簡娣在腦子裡衝盧仲夏悲憤地吐槽。
想到昨天王元志提起張首輔是常州府無錫縣的,簡娣流淚地說,「無錫人是魔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