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了一日馬車,全身筋骨都跟散了似的。
三人便商榷在洛陽先住上一晚。
問了韓淡衣打算住在何處,他指指我們,大抵意思就是與我們一同住在客棧。
林軒鳳和花遺劍對他似乎多少有些戒備之心,我也沒與他多說話。
洛陽的夜晚有如無數火折在燃燒,整個城裏呈現出一派萬家燈火的景象。
洛河上的畫舫一支支鱗次櫛比排列著,岸邊一片絢爛明紅。
炳炳煥煥如鳳琶,灼灼夭夭盡光華。
整個城市歌舞升平,喜氣連連。
千道流霞染醉漫天星鬥,萬家燈火搖醒沈寂夜空。
彩燈繁花如詩如畫,流光溢彩。
踏入洛陽城甚至辨不清是躡足於仙境還是人間。
牡丹花雍容華貴,豔而不俗,柔而不媚,被譽為「國色天香」。
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
牡丹花節正是清明穀雨之時舉辦。
景物芳菲,花紅柳綠。
道旁牡丹花簇錦攢,藝妓吹彈歌舞。
人群中傳來一陣陣人歡馬叫之聲。
聞聲望去,不遠處的擂台旁邊圍了一大群人,歡欣踴躍,掌聲雷動。
走過去一看,才發現那裏正擺了擂台。
擂台上站著一名黑衣男子。
雖無驚駭世俗之絕世容貌,卻也是生得威儀凜凜,頗具氣勢。
花遺劍道:「這樣的比武活動多了去了,回去罷。」
我賴皮道:「花大哥你看得多了我看得少,讓我看看吧。」
說完看了看林軒鳳。
林軒鳳道:「花大俠和韓公子若是累了,先回客棧歇息,我陪他一會兒。」
我沖林軒鳳諂媚一笑。
韓淡衣擺擺手,微笑著指了指那擂台。
我又沖韓淡衣諂媚一笑。
花遺劍看了一眼林軒鳳,道:「既然你們都要看,那我也只得奉陪了。」
林軒鳳道:「多謝花大俠。」
花遺劍想了想道:「不必叫我大俠,你可以和宇凰一樣。」
林軒鳳先是愣了一下,又道:「好,花大哥。」
就在這時,台上傳來那男子洪亮的嗓音:「各位大俠承讓了,在下花遺劍今日有緣能夠一讀《蓮神九式》之奧妙,實為自己能夠修煉這套絕世寶典而感到三生有興!」
這話把我們幾個都震住了。
這「蓮翼」不是重火境的無價之寶麼?怎會流落到這樣喧嘩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台上那人若是花遺劍,那我們身邊這人又是?
我和林軒鳳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看花遺劍。
花遺劍先是有些驚訝,隨後豁達一笑,並未說話。
韓淡衣默默看著台上的人,就像連耳朵都聾了。
擂台上站著另一皓首蒼顏的老者,一看便知絕非等閑人物。
他手中掂著一支金邊手卷,上刻有龍紋蛟藤。
龍鍾走到那男子跟前,他遞出了那支手卷。
「花遺劍」慢條斯理地打開手卷,喜笑顏開地默讀手卷上的文字,臉色卻是乍地愀然變色:「怎麼回事?這……這……」
那老者道:「少俠可有疑問?」
「花遺劍」念道:「‘《蓮神九式》乃前朝後宮閹璫所譜,故練此神功者必先去勢。若強煉則會走火入魔,神智不清乃至經脈錯亂。修煉者請三思而後行……’」
他忽然猛然收起手卷。
「原來竟是閹兒宦狗所練之內功,我花遺劍怎可能是這般喪心病狂之人!」
這話又把我們都給震住了。
林軒鳳低聲道:「重蓮竟是個太監?」
立刻又想起了那個可怖的夜晚。
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他怎麼可能是太監。」
林軒鳳道:「你怎麼知道?」
我看了一眼韓淡衣,視線剛好和他碰到一塊,立刻回避了聳肩道:「隨便想的。」
老者卻是有些憤然地說道:「那閣下的意思,我們蓮宮主便是‘閹兒宦狗’了?」
林軒鳳道:「莫非這位老者就是重火境的宇文長老?」
我笑:「重蓮那個人渣還不知道自己給人出賣了。」
林軒鳳疑惑道:「你為何要說他是人渣?」
我幹咳兩聲:「快看台上!」
「花遺劍」便將手卷往擂台上一擲。
「哈哈哈!如今在下終於明白《蓮翼》的秘密了!怪不得重甄宮主一生都無法練成《蓮神九式》,而他那年僅十五歲號稱冠世美人的兒子在兩年內就修煉至第五重!只因重甄老狗縱情酒色,不肯舍棄自己的男人身份,於是閹了重蓮來圓自己的夢!」
宇文中嵩怒道:「花少俠,請你說話客氣點!」
「花遺劍」道:「為何重蓮當年出來後邊銷聲匿跡了?是因為他到了成親的年紀,可他沒有辦法娶女人,怎麼辦,只有躲起來了!」
說得好。
那人渣要真是太監就好了。
旁邊忽然響起了嗤笑聲。
是韓淡衣。
不知是不是我看走眼了,他的笑容竟有些輕蔑自負。
就在這時,一個嬌小的身影閃了過來。
定睛一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站在擂台上。
「花遺劍」有些錯愕地問道:「這小女娃娃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那少女舉起手中的大刀指著他:「你勿要管我是哪裏來的!我只想告訴你,請你收回剛才說的那些話!」
我就說她看去怎麼如此眼熟。
原來就是紅花院裏那個藍衣女子。
她叫「水鏡姐姐」那個奶聲奶氣的調兒。
雞皮疙瘩。
「花遺劍」用鄙薄的眼神瞅著她,道:「笑話!花遺劍是誰你總該聽過?我又何時給人低聲下氣道歉過?--再說,重蓮那樣的大魔頭天下人得而誅之,他就算是閹豎又怎樣?難不成你對他有意思?算了吧,那種半男半女的陰陽人,生得再好看又有何用?」
「你再胡說我就用刀砍了你的舌頭!」
那藍衣女子臉一下就因為又氣又羞而變得通紅。
「哎喲喲,我好怕哦!小姑娘要用粉拳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了!真不知道你心愛的蓮宮主會不會在這個時候助你一臂之力呢--」
話還未說完,那女子就一刀砍了下去!
無奈以她那半壺水的功力根本無法打過「花遺劍」。
他身子微微一側,就躲開了她。
然後,他很輕易地就捉住了她的雙肘!
她心中一懍,往台下望去,似乎正在四處搜尋什麼人。
就在此刻,一道紅光閃了過來!
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輕盈地著地。
劍未出鞘,只用劍柄輕輕一擊,柄上的翠綠蝴蝶翻飛起舞。
「花遺劍」便被震到了擂台下數米以外!
那女子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只見那男子一身絳紅輕綢雲裳。
生得花容月貌,神清骨秀。
雖眉宇之間透露出一鼓浩然正氣,眼神卻是驕雪淩霜。
眼角的蝴蝶花紋冰藍勝雪。
我看了看自己身邊,空了。
「正牌花遺劍」上去了。
我搖搖頭:「哎,花遺劍這孩子啊,就是不聽老人家的話,老管閑事。」
林軒鳳道:「花大哥為人仗義,讓我好生佩服。」
我白了他一眼。
林軒鳳你為人就似牆頭草,讓我好生想打。
半晌,那女子才回過神來,她說道:「多謝大俠相救,敢問閣下姓名……?」
花遺劍道:「重火宮的第二十弟子楚微蘭,對麼。」
霎時,台下更是一陣唏噓。
原來大名鼎鼎的重火宮也會有這武功如此傖劣的弟子。
旁邊已有人低聲道:「真是讓人直接懷疑她是否真如傳言所說,與蓮宮主關系非同尋常。」
楚微蘭道:「正是,敢問大俠從何知曉?」
見她如此堅持,他付諸一笑:「花遺劍。」
眾人無不感到吃驚訝異,紛紛往被震下擂台的男子看去。
只見那「贗品」灰頭土臉,爬起身來,屁滾尿流地跑了。
而宇文長老似乎也瞬間消失了。
有人議論道,花遺劍的武功果真了得,相貌更是如傳聞所說一般可謂鳳毛麟角。
不過的確如此。
若是只看形貌,方才那名黑衣男子還似被稱作「斬情劍」的大俠。
傳聞中花遺劍膂力驚人,可輕易舉起百余斤的名劍「紺阿」。
可實際上花遺劍卻是秀麗容貌。
尤其是他臉上劍上的小蝴蝶,那身紅彤彤的衣裳,還有紅彤彤衣裳上紅彤彤的絨毛。
實在讓人沒法把他和「大俠」二字想到一塊去。
我心裏正合計著怎麼刺激花遺劍,卻忽然抬頭看到了韓淡衣的頸項。
怔忪了許久。
血紅色……
血紅色的蓮花圖騰。
有些反胃。
那張原本完美無瑕的臉突然變得陰暗可怖。
我一把抓住林軒鳳的胳膊:「軒鳳哥,何時回客棧。」
林軒鳳道:「總該等花大哥下下來了。」
我點點頭,打算站過去讓林軒鳳站在我和韓淡衣中間。
有人推了推我的胳膊。
韓淡衣正滿目擔心地看著我。
他指了指我的頭,眨眨眼。
長長的睫毛輕輕翕合,眼眸看去更是漆黑如夜。
……
漆黑?
重蓮的眼睛是紫色的,這我記得很清楚。
說不定我是認錯人了。
我說:「你是問我頭疼麼。」
他點點頭。
我說:「沒有,我……我可以問一下麼,你的脖子上的花紋是怎麼一回事?」
韓淡衣摸了摸自己的頸項,笑了。
把衣服往下拉了些,整朵蓮花就露了出來。
嫣紅似血,絢麗如虹。
然後他拉過我的手,我竟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他莫名地看著我。
看樣子我是完蛋了,現在有男子觸碰感到不適。
我又大大方方地把手伸了出去。
他在我手上輕輕寫了兩個字。
天生。
指尖微涼,心中忽然萌生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收回了手:「你一生下來就有了?」
他含笑點頭。
風清月白。
我這才發現韓淡衣的頭發是披著的,些許落在肩上,直滑在腰際。
他身後的房門口挂著幾盞金線錦緞織的梅紅燈籠。
鶯黃飆光從淡薄的縐紙中如煙波般洇了出來,直顯得整個樓宇金碧熒煌。
韓淡衣的容顏溫潤如玉。
雖是溫和的表情,卻讓人感到難以接近。
「我總覺得我在哪裏見過你。」
竟說出口了。
這種老掉牙的台詞也太俗氣了,自己唾棄自己。
而且我若是見過他,一定不會忘掉的。
韓淡衣細長的眼睛又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型,在我手心寫道:我也是。
想起以前和哥們的開玩笑,隨口就來:「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哪能一起睡。」
韓淡衣呆了,半晌都沒點反應。
林軒鳳似乎已經習慣了,摸摸我的頭:「宇凰,你的確困了,回去睡覺吧。」
然後又對韓淡衣道:「韓公子,宇凰是這樣,習慣就好。」
街上的行人漸漸久稀,花遺劍勾搭過那女人終於回來了。
一看到他過來,我又來勁了。
走到他身邊,手撐他身上:「那女挺正的,怎樣?」
花遺劍迷惑地看著我:「你說甚麼?」
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在老弟面前你還裝個什麼裝啊,那女的挺好啊,有沒看上,有沒約好時間哪天來個牡丹會?」
花遺劍看了看林軒鳳,又看看我。
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神色,卻又立刻恢複了鎮靜:「你想多了。」
沒意思。
本來想問出點名堂來的。
我抽回手,又搭在了林軒鳳身上:「小鳳,洛陽有沒有那個啥。」
林軒鳳道:「那個啥?」
又是個假正經的。
捅了捅他的腰,他笑著躲開了:「裝傻,我說妓院。」
林軒鳳道:「你又去青樓做什麼。」
我橫他一眼:「你不覺得這個問題沒有討論的必要麼。你去妓院是做什麼,唱戲麼?」
林軒鳳微惱道:「我不去那種地方。」
我說:「你偉大,你不喜歡女人,我還喜歡呢。」
林軒鳳又被我氣得面紅耳赤。
沈默了好一陣,他又不死心冒出一句:「我們可以去紅緞園先借住,那裏環境挺好的,園主花大哥一定認識。」
花遺劍道:「瀟瓔珞,‘劍魔’瀟矜的妹妹?」
瓔珞。
詩雲:「亭下佳人錦繡衣,滿身瓔珞綴明璣。」
又是一個住在滿城牡丹的女子,想來一定美若天仙。
林軒鳳還未回答,身後一個微啞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林、軒、鳳!」
四人一起轉過身。
一看到那個姑娘,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好紅啊。
從頭到腳全是紅色,又不是朱砂的那種火紅,而是粉紅。
要是大白天看去,一定刺眼。
林軒鳳怔了怔,立刻笑得喜逐顏開:「瀟姑娘,說曹操曹操到。」
原來,這個沒有一點淑女風範的女人就是瀟瓔珞。
而且她穿衣服懂不懂什麼叫做品位。
比花蝴蝶還花。
人家花遺劍至少懂得在衣服上弄點毛毛來裝飾。
這瀟瓔珞連毛毛都不裝。
瀟瓔珞歡蹦亂跳地走到我們身邊,笑道:「這幾位是你的朋友麼。」
林軒鳳道:「是。」
說完,指了指我,道:「林宇凰。」
又指了指韓淡衣:「韓淡衣韓公子。」
最後指向花遺劍:「花遺劍大俠。」
心底在吶喊:喂,就我沒有後綴,我不幹。
少說也該是「林宇凰少爺」啊。
瀟瓔珞一看到花遺劍,激動道:「原來是花大俠,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花大俠竟然如此年輕,我哥哥和你一樣大,看去比你老多了。」
花遺劍道:「你哥哥呢?」
瀟瓔珞道:「哥哥說是替梅影公子做事去了,出去有四年了都杳無音訊。」
花遺劍道:「你是說梅影教主?」
瀟瓔珞道:「梅影教主?難道冥神教的教主就是梅影公子?」
花遺劍笑道:「是,你沒聽說麼。」
瀟瓔珞道:「我不知道,我只聽說梅影公子是個殘暴冷酷的人,當時我勸哥哥別去,可他不幹,現在……現在都不知道怎樣了。」
說到此處,眼眶紅了。
花遺劍安慰道:「等我處理了一些事,就替你去打聽他的下落。我也好久沒見他了。」
瀟瓔珞點點頭,不再說話。
越聽越不對勁。
我說:「慢,慢著,梅影教主是誰?」
花遺劍道:「冥神教的教主,據說是草菅人命的魔頭。冥神教是最近才興起的教派,但是勢力發展速度幾乎是星馳電掣,出其不虞,很多門派都被冥神教吞並了。」
對,我要的就是這個!
「那他的相貌如何?」
花遺劍道:「這我就不清楚了。」
瀟瓔珞道:「我聽幾個朋友說的他長得十分凶殘,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刀疤,每日定時飲人血三杯,殺女童一名,男童兩名。」
那還是人麼。
怎麼我覺得她說的人這麼像紅釘老怪。
她補充一句:「最可怕的是,他是個斷袖!」
……
又是個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