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篇
1
汽車開上中央高速公路。
「……話說回來,他吩咐的事還真奇怪。」朝月出版社的編輯顎川踩下油門加速,以單手操控方向盤繼續道:「突然發傳真到編輯部,要我們火速趕到他家。不,叫我去他家是無所謂,但一定要四個人一起去是怎麼回事?如果我們在同一間出版社也就算了,偏偏不是。」
「會不會是要教訓我們?」坐在後座右側的坂東靠在椅背,咧嘴笑著說。他在文福出版社編輯部工作。
「像是『我的書最近為甚麼賣得不太好?是不是你們不夠努力?給我想想辦法!』之類的。」
「鵜戶川大師還要我們怎麼努力嘛……」忠實書店文藝部的千葉在左側後座歎了口氣。「我們家前陣子剛辦了鵜戶川邸介書展耶。」
副駕駛座上,大八書房的堂島說:「不只你們,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前些日子我們才在兩大報上刊登廣告,還滿有效的,最近又再版了從前出的書。別家出版社我不知道,我們出版社的書不可能賣不好。」
「我們公司的書也不會賣不好。」坂東臉色微慍。「可是,那位大師太貪心了。」
「明明那麼有錢,鵜戶川大師還嫌不夠嗎?」千葉無法認同地應道。
「大概是不放心吧,畢竟他的書曾好長一段時間乏人問津。」顎川看著前方答道。
「如今真是無法想像,我剛進出版社的時候,大師就是暢銷作家了。」堂島轉過身,對著後面說。
「千葉的情況不也跟我差不多?」
「是啊。」千葉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進公司幾年了?」坂東盤著雙臂問。
「正好十年。」千葉回覆。
「我是九年。」堂島答道。
「既然如此,也難怪你們會不知道他書賣不出去時的情況了。」顎川插嘴。
「大師變成暢銷作家是比你們進出版社還久之前,大概有二十年左右了吧。那是在他得獎之後,我想想,那部作品叫甚麼名字?奇怪島的……變態殺人的……」
「是《怪奇島獵奇殺人紀錄》。」後座的坂東接話。
「對啦。哈哈哈,這要是在他面前,鐵定要挨一頓罵。自從那本書大為暢銷之後,他的書就開始大賣了。」
「那可是名作喔。」千葉點點頭,只簡短說了句感想。
「我讀的第一部大師的作品也是那個怪奇島,內容真有意思,劇情異想天開,而且角色很吸引人。」
「我個人認為……」千葉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鵜戶川大師還沒寫出凌駕那部作品的新作。」
「這樣講還真殘酷。」顎川應道,話聲裏帶抹認真的意味。
「不過確實如此。」坂東也一臉正經。「之後他雖然出了許多暢銷書,卻沒有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代表作。最後每次大家腦中最先浮現的還是那本怪奇島。」
「我竟然會想不起來,真是不配當編輯啊。」顎川自嘲地低聲笑著。「我得請大師早日替我們出版社寫本新的代表作才行,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忘記書名了。」
「天曉得,你最好別太期待。」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難道你想說大師下一本代表作是文福出版社的嗎?」
「真能那樣就太好了,問題是他已失去了雄心壯志。前幾年還能感覺得到他以直木獎為目標的野心,最近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只要書賣得不錯就好。」
「我也有同感。」千葉一點笑容也沒有。「最近幾部作品都在炒冷飯,鵜戶川大師似乎完全無意做新嘗試了。」
「大師最新的作品叫甚麼來著?」堂島問。
「叫甚麼呢?」顎川依舊看著前方,側頭思索。
「那個啦,是《遙遠傳說的殺人》。為了尋找自小分離的母親,一名男子前往流傳著浦島傳說的鄉里,而捲入殺人事件的故事。」
「不對啦,那情節是我們家出的《永遠之時的殺人》。」千葉糾正他。「《遙遠傳說的殺人》是主角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情人,造訪流傳著羽衣傳說的鄉里,卻發現情人慘遭殺害的故事。」
「是嗎?無所謂,都沒差。」
「不過不少讀者認為這種單一模式的故事很棒。」坂東擺出無奈的表情。
「大師大概可以放心了吧。」堂島同意道。
「這就跟水戶黃門【註:日本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水戶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圀。後人創作出許多以他為主角的辦案故事,不僅有小說,還有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劇。】和蠑螺小姐【註:日本知名的長壽漫畫,作者為長谷川町子。一九四六年,日本國內因戰敗而士氣低落,此時在報紙上刊登的四格幽默漫畫撫慰了日本人疲憊鬱悶的身心。】的支持者那麼多的道理相同。」
「算了,反正只要賣得好,我們也沒必要抱怨。變更筆風若是一個弄不好,遭讀者嫌棄的話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顎川說。
「那《遙遠傳說的殺人》是甚麼時候出版的?我記得那是緣談社的書吧?」堂島依序看著其他三人問道。
「好像是……去年秋天吧?」千葉馬上拿出記事本。「噢,果然沒錯,是去年九月,搞不好是在意每年年底發表的推理小說排行榜才出版的。」
「連第十名也沒擠進去唷。」堂島竊笑。
「這表示他超過半年沒出新書了嗎?」顎川微微搖頭。「他到底在幹嘛啊?」
「他太太去年夏天過世了吧?之後他寫作的速度就變慢了,我們編輯部裏甚至謠傳著其實他太太是捉刀人。」坂東說完便立刻摀住嘴。
「如果他這幾個月是在埋頭替我們出版社寫稿就好了。」顎川說。
「別做夢了,他接下來該替我們公司寫稿才是。」
「你才在說甚麼夢話咧,接下來輪到我們出版社了,文福出版社前陣子不是剛出了小說嗎?」
「不是前陣子,那是很久以前推出的。再說,那只是將從前出的硬皮書換個版本重新上市。最近這三年,我們公司都沒拿到大師的新作。」
「是嗎?」
「是啦,所以接下來該換我們公司了。」
「恕我無禮。」千葉插嘴。「我們家預定從下個月開始,在雜誌上短期集中連載鵜戶川大師的新作,第一次連載的份量是一百五十張稿紙,這應該是第一順位吧。」
「沒那回事。忠實書店不是出了《永遠之時的殺人》嗎?按照順序,你們公司應該排最後一個才對。」坂東不滿地應道。
「《永遠之時的殺人》是之前雜誌連載的舊稿,如果鵜戶川大師快點改好該增修的部份,早在前年就能出版了。」
「即使是那樣,書還不是出了?我好一陣子都無緣拜讀大師的原稿,我們出版社一步也不會退讓的!」顎川語調有幾分強橫。
「這麼說來,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堂島也不甘示弱。「我很久之前就跟大師約好,可是截稿期限早過了。倘若這次又讓別家出版社搶先出書,總編會掐死我!」
「有甚麼關係,掐死就掐死。」顎川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唉,大師究竟打算怎樣?」坂東搖頭晃腦。「不考慮事情輕重緩急便隨便定下約定是那個人的壞習慣,他從以前就如此。看來我們四個人是誰也不肯退讓了,那麼,他這次的原稿到底預備交給哪間出版社?」
「或許……」千葉沉吟。「鵜戶川大師找我們四個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甚麼意思?」駕駛座上的顎川發問。
「鵜戶川大師也很難決定接下來要替哪家出版社寫稿,不是嗎?大師該不會打算讓我們四個當事人決定……」
「不會吧?」副駕駛座上的堂島硬擠出笑容。
「不,那個人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很難講,搞不好他就是這麼盤算的。」坂東彆扭地說,「畢竟他是個怪人。」
「可是找我們來商量又能怎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嘛。如同坂東先生說的,我們誰也不會退讓。」堂島轉向後座道。
「我實在不懂為甚麼非得四個人一起來不可,最後我還落到當司機的下場。」
「抱歉啦,我不會開車。」
「不好意思,我沒有車。」
「真對不起,我只有兩人座的車。」
「算了,別再說了。回程由堂島你開車。」顎川不太高興地吩咐後輩,一面用力踩下油門,接連超過好幾輛車。
※※※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汽車一路北上。不久,來到了聚集許多以年輕人為客群的西式民宿而聞名的觀光區。每逢假日必定擁擠不堪的馬路邊,並排著裝潢花俏的土產店與餐廳,光看著就覺得眼睛痛了起來。
「聽說這條路的別名可恥大道。」千葉望向車窗外苦笑道,「鵜戶川大師也很怨歎,覺得這很困擾,每次提到自己住的地方,對方就會聯想到這條路。」
「他真的在抱怨嗎?不就因為這條路受年輕人歡迎,他經常跑到居酒屋搭訕年輕女孩?」坂東噗哧地笑。
「他太太去世之後,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好像更強了。玩女人倒無所謂,但稿子也要好好寫啊。」顎川皺著臉歎氣。
抵達別墅區,向入口處的管理室告知來意後,平交道斷路器模樣的柵欄便升起讓汽車通過。
顎川踩下油門。
鵜戶川邸介的住宅位在這個別墅區的最深處。遇有宴會或與出版社的特殊餐會時,他才會到東京,平常都待在家裏寫作。
顎川在歐式風格的木造建築前停車。
「對了,差點忘掉這些領帶……」坂東從公事包裏拿出幾個小包裹。「來,把這繫起來。」
堂島打開包裹一看,明顯露出無力的表情。
「這甚麼鬼東西?品味真差!」
那是紅綠條紋相間、綴以小顆金色骷髏頭花樣的領帶,上面還繡著TU的字樣。
「這是預定在『鵜戶川大師作品出版五十部紀念派對』上發送的領帶。我昨天打電話告訴大師樣本做好了,所以他囑咐我們今天要打著這條領帶過來。」
「既然如此,坂東先生繫上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我也帶了你們的份,給我乖乖打起來!」
「哎喲,真是敗給你了。」顎川無奈地解開自己的領帶換上。
「繫這條領帶絕對會被女人嫌棄。」千葉也皺起眉頭。
四人要下車前,鵜戶川家的玄關大門開了,出現一名身穿黑衣黑褲,留著長髮、臉部瘦長的女子。
「那是誰?」顎川轉頭朝後座發問。
「鵜戶川大師的新秘書。」千葉依然望向女子回答,「據說是上個月開始工作的。」
「真有他的。」坂東壓低話聲感歎道。
「長得真美,看起來三十歲不到,之前應該是粉領族吧。」堂島羨慕地發表感言。
四人下車走近鵜戶川家,一身黑的女子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辛苦了,鵜戶川先生從剛才就引頸期盼著各位的光臨。」她口齒清晰地說完,看見男人們打上的領帶,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