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大人,當年詔下達立誰為帝,兄長大人應該是最清楚的。”
血族貴族們有那麼一瞬間的變色。
血帝依舊面無表情,血瞳光芒寒涼。
克林爾頓一個瞬步,由空中轉眼之間越過大半殿堂,掠到血帝面前,弓著背,雙手□法袍兜裡,歪歪頭眯起眸子,聲音輕下去,“理由是什麼,因為我覬覦了王嫂?克裡斯汀娜就是您的棋子不是麼,您娶她就是因為我喜歡她,我為此而離開,可以,”這麼近的距離,克林爾頓的聲音自然是放得極輕,懶散的臉上貼著嘲諷笑意,“可是索斯拉兄長,您有好好保護她麼?”
語畢,一個迴旋轉身,灰發飄逸。
“風隼在不知‘血族新娘’的真正含義前,早已知曉公主殿下是‘聖杯’,可他還是把她送回來,人類都想要聖杯,他最初的目的是毀掉‘聖杯’,可他還是把她送回來了。兄長大人,您永遠不會知曉,人類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血帝凝視他的弟弟的背影,半晌,唇邊逸出一絲冷笑,“你說完了?”
他打了一個手勢,左右血族高階護法行禮聽令。
“三百年來毫無長進,為兄十分失望。”
克林爾頓身形一滯,大意了,低頭看去,身上無知何時被一條條空靈虛幻的鎖鏈束縛。
語調若言靈,血帝輕啟手指,“將他押下地牢。”
血帝甩袖離開,華美的袍子輕輕抖動,數以百計高級血族同胞齊齊恭敬行禮,低首謙恭送帝王離開。
大殿殘破,銀光不再。
風隼……麼。
血帝唇邊挽出玩味笑意,今天這一切,原來自己不插手時會有趣的緊。
克萊什大陸。
南方小鎮洛林斯頓週邊一側,一套三層白色洋房別墅坐落于森林週邊,有前庭亦有後院,夏季裡植被大片深綠,藍天白雲下反倒鮮豔翠綠得有些耀眼。
恩澤從廳沙發上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失態得睡著了,掀開身上毯子後急急忙忙望向二樓裡一扇門,還是沒有打開,又松垮了身體一頭栽在沙發上,太累了,腦袋嗡嗡嗡地無法運轉,不自禁回憶起昨天的的事。
昨天傍晚……
他和赫倫在林子前等得心急火燎,準確地說,他心急火燎,赫倫抱劍坐在馬車駕駛座上小憩。
然後,天邊夕陽昏昏欲墜,橘紅暖光漸漸灰沉,他們面前空氣中驀然豎直旋開一張純金魔法陣,這麼高純度精密的魔法陣恩澤還是第一次見,不禁呆了。
緊接著兩個身影抱成一團從金光中撕裂的口子裡滾出來,下一秒法陣倏地縮小消失,若一滴落入湖面的水珠,泛起淡淡漣漪。
看地上兩個人便是年輕公爵和銀白新娘。
只不過新娘在哭,聲嘶力竭地哭,她在他身下拼命掙扎,對雅蘭一動不動的身體拳打腳踢,恩澤驚呆了不好過去,赫倫抬抬眼皮,繼續小憩。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莉露在那裡!讓我回去……莉露——莉露!!”
雅蘭只是抱著她沉默。
她哭聲越來越無力絕望,顫得旁人心肝都是疼的。
“不要……我不要這樣子啊……莉露……莉露……”
哭泣持續了許久,夜幕低垂四周黑暗,天際星光數點,潮而寒濕的風拂過。少女哭啞了嗓子,雙手死死攥住男人胸前的衣襟,埋在他懷裡一點一點啜泣,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若鳥兒淋濕了顫羽。
雅蘭仍是擁著她,不發一言,用屬於男子的氣息和熱度慰她濡濕的臉頰。
末了,馬車上赫倫開口,“時候不早,雅蘭大人請移步。”
恩澤這才從等待中緩過神來,雅蘭抱起少女,動作安穩而小心,朝馬車一步步走去,少女沒再抵抗,縮在他懷裡小聲嗚咽。
恩澤這才注意到了雅蘭身後,夜色不掩背上整片鮮紅,濕透了的布料間數個窟窿眼兒觸目驚心,有的甚至一股一股冒出鮮血,見得恩澤心都涼了,“雅——”
青年一回首,安靜地用眼神止住恩澤不可置信的驚呼,然後將她抱上馬車。
路上等少女睡過去時,雅蘭才處理起傷口,布料和血肉都粘在一起了。恩澤見得難受,挑開消毒時,他眉頭不曾動了半分,垂眸凝視少女,修長手指撚淨她於頰上的發。
“恩澤先生,請用餐。”
女傭從廚房走來,打斷恩澤的思緒。
“啊……好的,麻煩你了。”
幸而洛斯林頓郊外有加里弗雷德家族一處地產,否則雅蘭的傷他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下午的時候赫倫便打點行李回帝都了,畢竟那邊還有事,堂堂騎士團團長不能這麼一溜煙地跑了。恩澤倒還好,帝都那邊檔和情報整理輸入中央院還是有人頂著,實在不行可以傳過來礙不了什麼事,教團之事平息好歹也能消停一陣子了。
況且血族那邊一時半會也不能有多少動靜,兩黨紛戰,一方儀式陰謀暴露,估計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對於人界這邊赫倫老早說過他們大不會以官方形式要人,這一聲張什麼都暴露了,連平靜安逸的表像都維持不住,雖然血族大部分主戰,但時機未到。
一陣子安寧是會有的。
他送赫倫離開時,回頭望了一眼森林中的宅邸,喃喃出聲,“如果換做你,你該怎麼辦?”
赫倫將馬匹的韁繩栓好了一把跨上去,恩澤仰頭,心想著雅蘭和那血族公主在臥室裡呆著快整一天了,沒動靜的也不知道怎的,也沒聽見哭聲,心裡還是比較掛記。
中途女傭端著湯藥進門時他瞅了一眼,兩人都在床上,少女蜷在男人懷裡,身上披著他的大衣,一動不動,恩澤看不見她的臉,也不知是睡了還是醒的。
銀髮在昏暗中淌開了銀河般的光。
男人身體尚是支著,也沒說話,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她的頭。
恩澤感覺無法想像這種事情,自己父母尚在,家庭也算和睦,他無法想像自己父親逼自己去死是什麼感覺。
深宮溫室中的少女,不諳世事,疼愛自己的母親早逝,自己的同族全部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去死,當作祭品並以此為榮,如何看都不是應該發生在現實中的事情。
只不過在她眼裡,這些早已麻木的事情抵不過一介女騎士的死亡罷。
那女騎士的確衝動又咄咄逼人,但她對公主的心是不可否認的。
“這不能算是殘忍,亦或是背叛。”
馬匹上赫倫淡淡說。
“血族人類之間觀念本就不一樣,漫長的壽命中生死度外,他們忠於血統和始祖,這如同人類對神的信仰,獻祭血族公主待他們而言是正常不過的事,他們以將自己奉獻于血統為榮。血族本就對某件事懷有莫名偏執的種族,此等舉動不成大礙。”
恩澤有些接不上話,“可、可是那小公主也這麼想嗎?”
她也以此為榮嗎?
赫倫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了,駕馬離去。
恩澤歎了口氣,回宅子。
洛林斯頓,加里弗雷德宅。
“嘶——”痛呼出聲。
赤著上身的黑髮男人與他身後處理傷口的醫生一同“……”地望向恩澤,後者扶扶眼鏡,咳了一聲,“看起來,好疼。”
“那恩澤先生您叫個什麼,這會影響我的工作,”醫生煞有介事皺皺眉,手上沾著藥液的棉團和消毒棉簽沒停,作用在雅蘭背上那一個個血肉模糊的窟窿眼兒上。恩澤看得心驚膽顫兒,背過身去。
半日向換完藥,醫生和傭人將他的上身紗布纏住,囑咐了幾句又開了一大堆藥,列了最近飲食和作息的單子才離開。
恩澤立於一旁欲言又止的,“雅蘭大人……”
雅蘭坐在沙發上緩緩套上深色襯衣,動作帶了傷口,他眉毛沒動,只是笑笑,“沒事。”
恩澤見了也沒再說什麼,這傷心裡難受,其實擅闖血族禁地這種異想天開的事情,能活著出來的大概只有雅蘭這種脫離現實的人了,望望天色也不早,對他行行禮便告退回房處理公務去。
偌大的別致廳一時間只留青年一個人,他先是靠在沙發上小憩,睫毛長長闔著,又還是睜開了,眸子眺向二樓的那間臥室。
從把她從血族帶回的那個傍晚算起,整兩天了。
他喚女傭備了點吃的端上樓,叩門,打開,房間昏暗,留有一線沉沉黃昏暖光,從窗簾拉開的小口間落進來。
淡淡的血腥味滯於空氣中,是他先前傷口殘留的味道。
少女坐于床前,凝望窗外暖光,身影纖細而渺小,光籠了她的輪廓仿佛將她這麼燃燒吞噬一般。
雅蘭立於門口,把門關上了。
片刻的沉默後,少女的聲音,清清又輕輕地飄了過來。
“我遇見莉露的時候,她看起來比現在的我都小。”
少女沒回頭,慢慢說著。
“那個時候母后還沒有去世,我活在一個溫柔的世界裡,那天是角鬥場比賽決賽,父王帶著我們去看,我們坐在又高又漂亮的看臺上,角鬥場裡卻是又骯髒又血腥的。”
重重疊疊,一層一層通過試煉,弑殺無數對手踩著他們的屍體爬上來的血族戰鬥。
那是——最下等最低賤的血族奴隸,殺掉同伴和身邊的人後,以這樣的方式,面見最高貴的純血皇室。
“相互殺戮持續了很久,換了一批又一批,贏的得到賞錢晉級,死的屍體被猛獸分食當場處理。就算是最後贏了的奴隸,也只是在籠子裡靜等下一次角鬥比賽的到來,死亡或生存,繼續殘殺,無限這般迴圈下去。”
這是高階血族的一種娛樂方式,會下賭注,會猜贏,如同賽馬一般。
“在那裡,我看見了莉露。”
說到這裡時,少女的聲音輕輕一抖。
雅蘭仍舊站著,靜謐安好的眉眼,注視她的肩。
“在諸多強壯高大的對手大漢中,她真的,太嬌小了,怎麼看也只能勉強算個少女而已,但是,就是她……”
菲特閉閉眼,那年裡少女手中匕首一閃而過,血液花朵般飄灑般於角鬥場混濁的空氣中飛濺的光景腦海裡晃過。
“她幾乎殺了所有奴隸,到達了決賽。”
的確是震驚了的。
觀眾騷動一片,有興奮有質疑,在那些叫好叫駡的聲音中,少女持刀筆直立於場中央,風掠過,汗濕的發梢獵獵揚起,身上是不合身的破布男裝,血污大片髒了臉,眼神卻乾淨決絕。
她漠視一切血族貴族發出的評議和批判。
“那個時候,我想,她明明大不了我多少,為什麼我可以窩在母后懷抱裡坐在看臺上,而她卻立於台下,那麼細的身子,為自己的存在拼殺,一個一個殺掉,毫不動容,明明殺戮……是那麼悲傷的事情。”
窗前銀髮少女身子一動,她埋下頭去。
“為什麼呢……因為血統不同嗎……”
血腥與涼風中幹冽的短髮少女,模樣清秀得如同血地蜿蜒生長出的一支曲折的花。
“我覺得她很美,真的很美。最後的角鬥中,她的對手是個異常強大而殘忍的男性血族,喜歡在最後捏碎對方的頭顱……她打不過的,我看出來了。”
明明那樣吃力去迎接,明明全身傷痕累累,明明已成定局,她還在支撐,絲毫不討饒地支撐。
“我不想讓她死,所以我抬頭對母后說,我要她做我的騎士。”
少女低垂的臉埋於她雙掌間,聲音小小的,一點一點從指縫間逸出來,“父王答應了,沒有顧忌血統和地位,作為我那年的生日禮物。從此以後,她一直在陪我,什麼都護著我,什麼都順著我,母后死後,我怎麼任性的要求她都會儘量滿足我,她還教會我好多好多東西……就像,就像真正的姐姐一樣……”
雅蘭無聲走過去,從後面將她摟進懷裡,她小小的身體仿佛就這麼陷進他肩膀間一樣,他俯下頭,下巴擱在她頭頂,溫度暖過去。
她的聲音因這突如其來的依靠和溫暖卸下了偽裝,就這麼顫了下去。
“她被我害死了,我害死了母后,還害死了她……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別亂想。”
她開始嗚咽,“都是我……”
“忠於公主,護主而亡是騎士無上的榮耀,”男人說話那麼靜又那麼穩,一字一頓,清清楚楚,柔軟落在她耳邊,“菲特,她追隨於自己的職責和心,安眠于永寧鄉。”
他抬手托起她的臉,她後仰被迫與他對視,她雙眼紅腫水光淺淺壓抑,他瞳中深邃目光卻不容置喙。
“菲特,讓她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