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的深夜有些潮悶,赫蓮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把被單一掀下床又把窗戶開了一扇,天空倒是皎潔無一絲雲絮,夜裡寂靜樹葉抖動,重重疊疊看不清形狀,只有搖曳時泛出的水色亮光零零落落,印在牆間的樹影也如撕裂的墨畫一般。
她在床前站了一陣驀然回頭,手邊操起一面銅質雕花相框向身後的黑暗中甩過去。
筆直淩厲的一條線,旋轉的相框尖尖棱角在夜裡有搖晃的冷光,只是在下一瞬歸於無聲。
赫蓮收了動作,松□體看著立于門口的男人。
他放下接住相框的手,走過去擱在桌子上,整個人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地靜默著,身形高大而強壯,他的呼吸卻是隱匿,應是身手極好的了。
赫蓮松下一口氣,“你怎麼回來了,我還以為是小偷。”
赫倫指腹摩挲著金屬相框的棱角,湛湛地尖銳,她這般力道釘瞎一個人眼不成問題,他開口說,聲音一如既往冷冷的,她也習慣了,“你這般對待小偷的?”
“嘛,不行嗎?夜闖單身女子公寓可是十分惡劣的行為呐。”聳聳肩斜睨他一眼,好像在告訴他“你就是其中之一哦”。
赫倫不動聲色望著她,黑暗裡茶色的眸子閃著亮光。
赫蓮卻自然而然地往臥室外走,“餓了嗎?想吃點什麼我做,還是先洗澡?”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從洛靈斯頓回來了,那公爵不是也回來了?”
“嗯。”
“那他把血族小丫頭也帶來了吧。”
“嗯。”
赫蓮笑笑道;“那女孩怪可愛的,下次幫我捎個信兒將她叫來,還不知那糖醋排骨做好了沒。”那語氣自然的仿佛說的是一個平常姑娘家,頓了一下又抬頭問,“哎,你說你想吃什麼來著?”
大半夜誰會吃飯,這麼就回來了她什麼也不問。
赫倫說:“你先睡。”
“那你洗了再上床啊,我剛換了床單的。”說著看赫倫的表情,她嘻嘻笑起來。
赫倫沒說話,轉身進了浴室。
他有多久沒來了?
不知她想過沒,他是記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他問她,六年前那句話還算不算數,她沒答,走了後皇家騎士團裡事情紮堆,他就沒有再來。
其實也是壓抑著的,偶爾會想她會不會想他,只可惜他不在她過得很好,她不在,他只會過得更不好。
浴室回來時她背對他躺著不知睡了沒,床空了一邊,他發梢滴著水珠於她身側躺下。
她身子一動,翻了過來,蹭到他胸膛上。
“哎,你剛洗完澡,借我涼涼,我熱的慌。”
他沒動,她像只八爪魚似的黏住他,臉頰貼上他的肌膚,海藻般的卷發軟軟地掃過他脖子,他把她長髮攏好了收到一邊,拉上被單睡了。
她睜開眼睛,睫毛長長的,黑眼睛裡的光像星星。
第二日傍晚赫倫才回來。
“忙到這麼晚啊。”
“嗯。”
“哎哎,等等,我先把菜熱熱。”她端了兩盤往廚房裡走,“每次回來也沒個準兒的。”
赫倫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吃飯的時候提到了血族戰爭。
“你和那公爵要去邊關來著的吧。”她夾了一口菜,“什麼時候?”
赫倫抬頭看她,其實他想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她會真的在意嗎。
赫蓮見他不說話不滿皺皺眉,正欲開口,赫倫忽然望向她身後的窗戶,無聲擱下了筷子。
窗外一陣風掠過,樹影抖動。
“赫倫?”
“別出門。”
他站起來,四下一望,感知到了氣息,拿起了靠在桌沿上的配劍,赫蓮見他神色冷峻,也不好再開口。
赫倫轉身向門外走,走了幾步一停,又回身將碗中最後一口菜吃完,迅速出了門。
門外黃昏沉沉,血一般的顏色蔓延在天際,長街被鋪上匹練濃郁鮮紅。赫倫捕捉到了氣息,來自血族的味道,身子迅影一般掠向了人煙稀少的豪華住宅區,隱進了樹林間。
殺氣撲來,數十道血刃迎面刺來,他一一挌開後一個抽身瞬步到更前方,身後樹木劈劈搫搫斷裂,急速行動中看清了對方面貌。
果然是血族,那鬼魅一般的嗜血神情,共有兩隻,如他所感知到的氣息那般。身法段數不低,周身靈壓有在掩飾。
他抽劍淩厲迅猛地劈過去,瞬息收回,再刺,血族速度極快,一個眨眼已近至眼前,只不過黃雀在後,身後那高大霸氣的雄獅獸眸凜凜,一聲嘶吼,一掌將其拍飛。
赫倫將劍收鞘,拍拍獅頭,“記住不要吃進去。”
它呼嚕一聲,表示不想聽。
“嘿嘿嘿……騎士團團長麼……”
對方幽幽站起,那身體扭曲變形,正向一猛獸的形態發展,剃刀般的尖叫聲中血族的獠牙與指甲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身形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零零種種包圍了赫倫,樹林間葉片四散枝椏碎裂,兇暴的攻擊四面八方鋪天蓋地,仿佛陷進洶湧波濤的漩渦中一般。
而另一隻血族,招手而來的是密密麻麻的蝙蝠群,夕陽中在天空形成一條暗黑的河流,朝這邊撲朔吱吱而來,那叫聲如同嬰號。
赫倫打了個響指,身邊一圈火焰突兀乍現,漸沉的夜色中火光映了他冰冷的臉。
再抽劍時,紅蓮一般的火焰若簇擁的楓葉旋轉分散,那燃燒著的是一張張哭號的臉,嘶叫撲向獸化的血族,周身樹木焦黑坍塌,煙塵中赫倫持劍掠去,劍鋒純白劈開了哀絕的黃昏幕布,披風上的雄獅族徽閃著跳躍的光。
轟——
窗外遠處一方森林群鳥驚叫飛出。
赫蓮望過去,那是豪宅區的方向。
白日裡最後一縷光若收起的傘消失在帝都外山脈的盡頭,她回身慢慢坐到桌前,將盤子裡所剩無幾涼掉的菜吃完。
吃完了擱下筷子,從桌子下抽了一盒煙出來挑了一支以一種優美俐落的姿勢點上,靠在椅子上翹起腿抽著,慵懶嫵媚,十足像後街裡的酒肉女人。
她一邊靜靜抽一邊抬眸子望著天花板,一隻蚊子碰撞著天花板一角斷斷續續地朝窗戶靠攏,屋裡的光是暈黃的,花朵的吊燈,光線透出磨砂的琉璃燈罩朦朦朧朧落進她漆黑的眼睛裡。
房間安靜,她抽了一陣,眼睛還盯著那只蚊子幽幽開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見我了呢。”
聲音清清落落的,沒有回音。
她等了一陣,繼續說:“嘛,我還以為,還得個三百年。”
她收回目光,隔著桌子,正前方雪白牆間,不知何時已有一名高挑削瘦的男子靠在那裡。
他靠在那裡,魔術師的衣裝,高高的黑帽,灰色的齊肩長髮不修邊幅,他默默抬眼,血紅色的細長眸子落不進任何光。
赫蓮撩撩頭髮吐出一口煙,煙幕將視野模糊了片刻,那片刻裡她至少可以將這畫面當做一個幻覺,幻覺裡那個男子的面容依舊模糊,隔了鏡花水月。
煙散了,她抿抿唇,坐直了身體,擺好了容顏,她覺得不會丟臉不會被恥笑的容顏。
“你來幹什麼?怎麼不說話,你三百年間話不是很多麼?”
她彎出了一個笑。
魔術師遠遠望著她,靜默了半晌才道,“來看看。”
簡短三個字,她挑了眉,“看什麼,看我過得好不好?”
他將房間上下望了一眼,“公爵答應我護你周全,原來保鏢竟是這般。”剛才那兩隻血族是克羅帝亞長老派出的,阿染一直在跟蹤,果然跟蹤到了這兒。那騎士團團長區區人類,卻對血族氣息敏感至此,的確不是泛泛之輩。
又看看她,血眸裡隱隱散光,女子纖細的身體周身數十道高純度魔法結界隱隱乍現,數百年運轉依舊。
“這般,哪般?你說赫倫?”赫蓮依舊笑,“克林爾頓殿下,您說他哪裡不好了?”
克林爾頓靜靜望著她,他眸裡埋了太深,他自己都無力去挖掘那最初被稱作感情的東西了,低下了聲音,“小蓮,你不要這樣。”
“那你要我哪樣?”赫蓮又吸了一口煙,剛見了第一見面就如此,氣氛不好,估計收場也不好。
“索斯拉發現你了,你自己小心。”
“你怕他拿我威脅你?我能威脅到你什麼?你不要的女人,怎麼可以威脅到你?”赫蓮聳聳肩攤手,她的動作,她的語調,都是當年她從他身上學來的,克林爾頓莫名地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她,一個小姑娘,崇拜敬仰的目光。
她那時是多麼喜歡他啊。
“小蓮,你知道我的意思。”克林爾頓繼續說,聲音嚴肅,“他不會放過你。”
赫蓮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他沒有變,樣子一點沒變,沒瘦沒胖好端端的,變的是眼睛,三百年前待人那樣濃烈感情的眼睛不再——對克裡斯汀娜,對索斯拉,對鄉村裡那個救他的人界少女。
唯獨沒有對她。
可她卻是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克林爾頓,早知如今我便嫁給他了,”赫蓮笑笑,“你也不會失去克裡斯汀娜,你在怨我,對不對?”她一字一句的,那年他一聲不吭自願流放,她被處於何地,他有沒有想過,“你不喜歡我,便直說,不要答應婚事留個念想給我,是,‘東方女巫’的血統魔力是你們純血種所覬覦的,所以想收為妃,所以你才娶我,我不在乎,克林爾頓,我那時是不在乎的,可你的確是一見克裡斯汀娜與如今血帝結婚你就受不了,你闖了那麼多禍自我流放到人界從此不幹皇權政治,你有沒有想過留在你家的那個未婚妻會怎樣?你走的那一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你知不知道?”
她一口氣說完,吐出一口氣,又抽了一口煙,目光挪向屋子某一處,手指有些抖。
還是,無法風淡雲輕地面對他。
還是,失態了。
她剛才這是幹什麼,指責他麼,表現出她還在乎他麼?
她又將目光壓了壓,低下頭去,真是不堪。
克林爾頓身子震了震,緩了一會兒才開口,“小蓮,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是,三百年。”赫蓮抬頭,波瀾不興地笑,眉眼有稍縱即逝的冷,“都已經三百年前了呵,克林爾頓。”
他看著她的臉,屬於東方人的美麗的一張臉,突然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愛過的女人一一化為塵土,只有這個他最最對不起的女人依舊活著,倔強驕傲地像一朵深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