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菲特聲音斷斷續續的有些啞,「你哪裡不舒服……我、我去叫醫生……」
「菲特,」他的聲音在喉嚨裡迴旋了片刻還是拼湊了出來,喚她,輕輕的,「抱歉,又讓你哭了。」
她呆了一下,身體裡有什麼嘩啦啦噴湧了出來,有些招架不住。
過了一會兒,她忍著哭腔臉埋進枕頭旁,五指發白地握成拳,「你怎麼能這樣子,我好不容易才……」
她怎麼可能一而再地面對他的死亡。
他死在她面前,無論幾百年前幾百年後,她都受不了。
「雅蘭,你放過我好不好……」
就算恨他,她也受不了。
關於端木鐳的傷,帝都醫院的醫師表示震驚。
「他真的是從七層樓摔下來的?」
醫師搖搖頭。
「如果是這樣,他活著算是個奇蹟了,怎麼說吧,送回來時還吊著口氣。他身上的魔法回路純度極高,這個年代很少見了,」醫師說到這個時也驚了一下,想了想說,「大概是這個護住了他吧,天空之神會眷顧這樣一位出眾的博士的。」
身體的確好得迅速,菲特每天守在VIP病房裡照顧他,茱莉見了不止一次嘖嘖搖頭。
「端木博士您真厲害,我還真沒見過菲特這姑娘對哪個這麼上心過,她對誰都是一杯白開水不鹹不淡的。」
雅蘭只是笑,沒有說話。
她的確是在照顧他,可眼神中總有躲閃,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都是在沈默。
只不過有一次她主動開了口,在他做完檢查吃了藥後。
「歷史上你三十三歲就死了。」
「是。」
「作假的麼?」
「畢竟沒有衰老。」
「那……」她停了一下,小聲問,「那艾莉蒂公主呢……?」擡眼猶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心口跳得有些快。
她覺得自己已經很不堪了,這個男人一直都知道,她在水裡發了瘋找戒指他看到了,她去博物館他知道了,就連……她想起了那時跟鐳的告別,她還說她沒有力氣把感情給別人了,她愛他,他聽得清清楚楚。
她總是在做傻事,可件件他都知道。
他現在連她身體無法接納其它男人這種羞恥的事情都知道了。
「艾莉蒂後來嫁給別人了,以前未統一時的一個國王的長子,那時歸順於克萊什。」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我沒碰她。最新章節來自 [文學樓] ~www )wenxUelou [com]」
「……」
雅蘭坐在床上,身上是白色的病號服,肩線淩厲,襯得臉色更加蒼白,而那雙眼睛卻更加幽邃寂寥,「這些事已經過了幾百年,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可我會告訴你,」雅蘭低聲沈沈道,「她是完整地嫁給別人的。」
菲特手指絞了起來,過了會兒才故作鎮定問過去,「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
雅蘭無辜眨了眨眼睛,「是菲特問的。」
她哽了一下,扭過頭。
為什麼到頭來,那麼多質問裡她卻問了最不相關的一個。
她不會原諒他,不會允許自己原諒他。她跟自己說了多少遍,又有多少次那些血腥的畫面出現在她夢魘裡。
雅蘭等了一陣,她不說話,他便微笑著開口,笑容因為虛弱而無力,「菲特,如果你想殺了我,你可以動手;你想忘記我,我也可以幫你,你不會記起有我這個人;你想我消失,我也會做到,你只當我早已死去從未出現過……你想死,」他頓了一下,目光閃了閃,還是蒼涼地垂了下去,「你如果渴望終結,我也可以讓你死亡。.陪你一起死亡。
「可是菲特,你不要現在這個樣子了,我一直看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
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男人總是完全準備地出現在她面前,什麼都想好了策劃好了,擺了所有可能性的選項在她面前,而她總是毫無防備,她咬咬牙才看著他說,「我哪樣子了,你看著我生不如死地崩潰不是很開心嗎?你現在來說什麼,來贖罪嗎?」
「不是,」雅蘭擡起眼回答,氣質剔透靜謐,眼神卻是認真,「我想遵循你的願望。」
「……」遵循願望?她想笑,她的願望是什麼?血族全滅嗎?
「當年我除了這個法子找不到能讓你活下去的辦法。」
「不要為你的卑劣行徑找藉口,都是假的。」
「是真的,」雅蘭注視她,「菲特,我愛你。」
她如同被燙傷了一般站起來,眼眶迅速泛紅一巴掌打了下去。
「兩年前,蔡斯天空大教堂見習修女。」
他只看著她說著,少女的手揮到一半僵住。
「十四年前,索拉瓦平民窟;二十九年前,盧科白虹之塔;四十一年前,永殤島;五十三年前薩哈爾沙漠;六十八年前,希拉莫爾河岸侯羅村;八十年前,蔡斯平民區;九十一年前,賈母拉斯鎮;一百年前,洛靈斯頓給莉露騎士掃墓住在南山倆層樓的小屋;一百一十二年前,洛靈斯頓後山;一百二十年前,樛裡穆凱大峽谷村;一百三十三年前,東方安興;一百四十六年前,從深山出來來到摩羅克住在馬戲團宿舍;一百八十九年前,重新回到山洞把自己關了四十年;二百年前,白翎鎮。」
病房裡一時間陷入死寂。
謊言說多了,他一直以來不擅長說出真話,特別是,藏在心裡血肉烘暖的事情。
可是如果她永遠不懂呢,她永遠不明白呢,他除了把自己的心掏給她看還能怎麼辦。最新章節來自 [文學樓] ~www) wenxueloU [com]
「菲特,」雅蘭垂下眼,黑色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眸子如同半睜的漆黑眼睛,「不久前我記得你說過你愛我。」又停了停,擡起眼有些縹緲地微笑起來,「其實,那時我聽了,很開心。」
她心中那片荒涼孤獨的世界,他願意用漫長光陰和腳步來丈量出無垠土地。四百年他看著她白天在別人面前露出從容笑容,夜裡一次次偶爾壓抑不住的低泣傳到門外。
而他就在門外。
她害怕寒冷與孤獨,他卻除了寒冷與孤獨什麼都給不了她。
少女站在床前一陣無力,她喉嚨裡的字句翻滾了許久才吐落出來,「……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她摀住自己的臉,「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拿你沒辦法……你憑什麼……」
雅蘭沈默了一下唇角有了溫柔的影子,「要聽兩百年以前的嗎?可能我記得也不是很清楚了你住的地方了。」
菲特受不了他這種笑容,她伸手捂他的嘴,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在忍,忍著不要哭出來,忍著不要在他面前丟臉繳械投降,「我恨死你了,你不要說話……」
他被她捂著嘴,沒有說話了,只是用那雙綠色的深沈眼眸默默注視她,她反而更受不了,扭開臉吸著鼻子,胸口不斷起伏,最後被溺死一樣的窒息感俘虜,她倏地站起來,快步離開了病房。
臨近出院時菲特得知了茱莉有喜的消息。
傳說是來醫院看端木鐳時順帶著就檢查了一下,哪知還真查出來了,她丈夫一聽就怒了。
「你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還敢穿高跟鞋?!茱莉,你好大的膽子!」
茱莉也跟著跳腳,「我當時不是才知道嗎?你吼什麼吼?」
「難道你沒一點感覺嗎?真受不了你這女人了!」
「我就是沒感覺了,你有感覺你懷孕試試?」
「你這不是胡扯嗎?!」
「哎呦喂你還這麼大的火?你知不知道不可以對孕婦大吼大叫的啊?」
丈夫君立即偃旗息鼓,茱莉得意洋洋,眼角有藏不住的喜悅。
菲特站到一旁就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
倆人攜著這個消息火速回了洛靈斯頓,菲特送他們離開後去了醫師那裡取出院證明,在走廊裡她擡頭望著天空望了很久,風吹過,樹葉簌簌的抖動聲響摻進醫院空白的消毒水味裡。
她從來就不是果斷強勢而聰明的女性,就算活了人類女子的幾輩子也不是。
她叫來護士把出院證明給她,「這是707病房的,麻煩你送過去。」
護士走後她望著空曠的走廊和護士離去的背影,轉身離開了醫院。
菲特又提著行李一聲不吭回到了洛靈斯頓。
「蔡斯畢竟是總教團地,呆在那裡更有發展,你為什麼回到這個小地方來了?」識得她的老修女聽到後很是吃驚,「洛靈斯頓再如何也只是個南方小城。」
她搖搖頭笑道:「這樣就很好了。」
她不知道能躲他多久,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一輩子能這樣逃避下去,他還活著,這個事實已經令她安心,至少她還活在有他的世界裡,夜夜是同族亡靈的夢魘,無法允許自己和他在一起,那麼只能祈求和他一片天空下。
回宿舍整理東西時意外地院長打來了電話,「菲特小姐你怎麼回來做修女了?」
「……哎?」她記得她有遞交過申請。
院長隨後一句疑惑的話讓她一愣,「你不是已經還俗了嗎?」
「什麼?」
「菲特小姐不是已經辦過退出手續了嗎?我這邊有收到通知?」
「可是我……院長您在辦公室嗎?我來找您——」
她沒說完,電話裡一陣雜音,她不得不把手機拿遠一點,等嘈雜過去了又挪到耳邊,「院長您還在嗎?」
另一邊沒有聲音,只有人清淺呼吸的細微聲響。
「院長?」
她等了一會,以為通話出故障正準備掛掉時,低低聲音傳了過來,就算隔著千萬條光線訊息依舊磁性的嗓音,傳進了她的耳朵。
另一個人的聲音。
「菲特。」
一步一步走下宿舍樓,推開了修道院宿舍的木門。
宿舍面前是教團的花圃,象牙白的石砌小道由腳下貫穿花田鋪到前庭,木製雕花的小小籬笆圍欄。
此時正是傍晚,天邊有一道隱約赤紅的煙霞,暖金的光芒稀稀簌簌凝成尖細密碼的光針閃爍著落到花朵和灌木從中,斜斜拉下來的暗沈光線使整個修道院陷入一半陰影裡,彷彿是古舊電影裡浸了墨的膠卷,又似一幅已橘紅為主的濃彩油畫。
她站在門前,剛邁下一級被夕陽塗上暖光的白石台階,就望見了站在花圃小道中間的男人。
他提著行李箱,上身是白色單衣,髮梢微微的卷,極好的眉眼,英氣逼人卻又靜謐的一份容顏穿過了時空迴廊,踏越了四百年的枯黃光陰,來到她面前。
眸子因輪廓深邃而被積上了陰影,她看不清晰,他卻微微擡了下巴,使那雙幽綠色寶石般的眼睛落進她目光裡,彎彎的,瞳孔眯起。
菲特震了許久才低下頭看著腳尖,雙腿灌了鉛一樣,「你……」她嚥了咽喉嚨,不停眨著眼睛,嘴唇抿著,過了會兒才出聲,「……你來幹什麼?」
「你說呢?」男人聳聳肩,回答得利索向她靠攏,菲特又半天說不出話來,為什麼自己總在這個男人面前無法思考潰不成軍呢?
等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像被火燎了一樣想抽開,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你憑什麼自作主張……」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了,做著最後的掙紮,男人手一伸她就在他懷裡了,那種擁抱的火熱厚實感令她一陣恍惚,擡頭剛想說話,他卻低頭吻住她,如同鷹疾疾飛馳而落,攫取了她的唇。
沒有很深的霸佔進入,他只軟軟含著她的嘴唇,用舌尖輔助輾轉吮吸,額頭相貼,鼻息相哄。
最簡單最溫柔卻是最煽情。
菲特又想哭了,她都沒有原諒他,他就在吻她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可他這樣一吻她偏偏就軟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低低顫著,身體裡蟄伏著一朵朵潔白花兒,他的舌尖令它們啪啦啪啦開了出來。
雅蘭輕輕淺淺吻了許久,末了抽開時又咬了咬她的鼻尖,濃重的呼吸緩緩才暗啞地在她頸邊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我想這樣做已經等了四百年。菲特,我等不下去了。」
菲特有些紅腫的唇顫了一下,呼吸不穩,垂下纖長的睫毛。
雅蘭拉著她往台階下走,兩人的身影在花田的小道上一前一後落下纖細的影子。
她呆呆看著男人的背影,四百年裡,她時時恍惚,經常把路人當做他,不斷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壓下追逐的腳步。
那麼,那些路人,時時於她眼前晃過的身影,是不是真的就是他呢?
「菲特。」
「……唔?」
「我們回家罷。」
她沒吭聲,腦海裡浮現出那棟兩層樓的別墅。
家麼……
「我想吃糖醋排骨。」他又加了一句,很輕又不容置喙。
她低著頭由他拉著走,那隻手太暖,她一時間抽不出來,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家裡沒排骨了……」
雅蘭停了停,不由分說帶她朝修道院外面走去,回頭對她挽出溫文爾雅的笑容。
「那先去超市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