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股肥皂味兒。
捅了捅爐子,讓爐火燒的旺點兒,給上面座上鐵壺燒水,又把被罩翻轉了一面兒繼續晾,剛脫了襪子,門被人拽開,一股冷風躥進了屋裡。
“怎麽了?”
劉雅芳臉上一副理所當然:“啥怎的了?陪你睡覺唄。”
畢月無語:“娘,可不用哈,我自個兒睡慣了,不用你陪,你快回屋給我爹等門吧,他不得半夜三更的能到家啊?”
“不用啥不用。咱娘倆摸黑閑嘮會兒磕,估麽著你爹就能回來了。”
畢月說的是實話,不習慣就是不習慣,沒事兒閑嘮嗑啥啊?還摸黑兒?關鍵是她娘嘮的那些,她都不愛聽:
“娘,那你也回你屋等去吧,啊?”
劉雅芳已經開始鋪被子了,頭都沒回說道:
“啊啥啊,不是害怕嗎?
大成說你一宿一宿做噩夢,跟我這你還裝啥?
這回到家了,我守著你,可勁兒睡懶覺吧,可下不用打針啥的了。”
看來是攆不走了,畢月扭頭瞅了瞅棉被:
“咱倆不會蓋一床被子吧?娘,你要非得在這屋,把你被子拿過來吧。”
這回劉雅芳終於聽懂了,心裡有點兒不舒服。
她圖啥啊?送上門還不給好臉兒。
不就是怕閨女從醫院回來了,冷不丁自個兒住,本來就被嚇的不輕,再睡著睡著嚇眼著(夢魘)嗎?
你瞅瞅她這個招人膈應的。
劉雅芳不舒服也不藏著掖著,點著畢月鼻子方向罵道:
“當誰樂意陪你是怎地?
等趕明兒啊,等你嫁人那天,你就知道了,誰願意扯你?得你親娘。
婆婆那玩意對兒媳的,那都差股勁兒,那都是面兒上事兒。
看你奶就知道了,你還當她最親呢。
真章也就你娘我吧,給你洗衣裳做飯帶孩子,任勞任怨的。你還嫌棄個人?!”
畢月對著棚頂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完了,她娘又開始磨叨老一套了。
怎麽總說她奶奶壞話?這跟記憶有衝突好嗎?再說她哪知道怎地是怎地啊?
而且三句半不離她嫁人。那得哪年?
處是處的,她還沒想過嫁人好嗎?
這回更能扯,孩子都嘮出來了,你都說她不願意陪她娘嘮嗑!
劉雅芳瞅她閨女那副樣子,讓步道:
“知道了知道了。取我各個兒棉被去。不一被窩了,瞅你那個死樣子。”
出了門還在心裡搖頭呢:
大妮兒啊,你就不知道好賴吧,生在福中不知福。
當誰都有這福分呢?
她就沒借上親娘的力。你看看她那時候的日子過的,多不易。
跟孩兒他爹,拌嘴吵架氣的嗚嗚哭都不敢往大了鬧,不就是沒有娘家可回沒底氣嗎?
有娘和沒娘那能一樣嗎?
畢月圍著被子,坐在被窩裡,食指挑了塊擦臉油,拿著小鏡子正對著滿臉點點兒呢。
劉雅芳抱著棉被,一腳蹬開屋門,進門先“哎呀媽呀”一聲,畢月歎氣看過去,又轉回頭對著小鏡子繼續擦擦抹抹:
“又怎的啦?”
被子往床上一扔,劉雅芳撲落了兩下腦瓜頂:
“還怎的了?要不是你淨事兒,能給我腰閃了一下子嗎?得虧我骨頭不脆。那院子啊,得明兒個讓你爹劃拉劃拉,外面又飄上雪了,地上跐溜滑的。”
畢月瞅了瞅她娘沒吱聲。
劉雅芳神傷不已。這是啥閨女啊?聽到她差點兒摔一跤都沒個反應?
劉雅芳邊鋪著她的被褥,邊嘟囔道:
“你說你就這一年,事兒這個多啊!
以前也不窮講究這個那個的,現在還整個跟我睡一被窩不得勁兒。
那過去,全家一鋪炕,被窩挨被窩,我看你也硬挺了,你還是不困。”
畢月繼續不吱聲。
她能說啥?她也沒經歷過被窩挨被窩啊?
……
真是摸黑兒啊,劉雅芳也不讓點燈啊。
問畢月吃完消炎藥了沒?畢月點頭。
又問畢月要看書啊是怎地?畢月搖頭。
那就閉燈,點燈太費錢。
劉雅芳躺在那,歎了口氣,畢月翻身給她娘一個後背。
“閨女啊,咱倆合計合計……”
“娘,你可快別瞎合計了,你合計那玩意都不對。”
劉雅芳借著爐火光,衝畢月瞪眼睛:“我這還沒等說呢,你就不對不對的,你知道我要說啥啊?”
畢月心話了:你說啥都不對。
“你這孩子?”得,她閨女又不搭理她了。
睡不著,心裡擱個事兒,怎麽也得等孩兒他爹到家了,心裡才能算落底兒,劉雅芳圍著棉被坐了起來。
“哎呦,娘,你這是要幹啥啊?”畢月急了,冷不丁的被她娘抓腳丫子,你說嚇人不嚇人。
劉雅芳歎了口氣,十分發愁地說道:
“我就知道你這腳丫子又得拔涼拔涼的。
唉,可怎整,女人啊,腳底不能有寒氣,將來還得成家生孩子呢。也不知道等你生完孩子了,能不能好。
不行去哪問問呢?吃點兒啥調理調理?這都你小時候咱家窮啊,你那棉鞋不行,撿我的穿,落下的病啊。”
畢月對著牆壁眨了下眼睛,大大咧咧平靜回道:
“你又愁沒用的,備不住我還能生龍鳳胎呢,咱家有這基因。”
劉雅芳笑罵:“不害臊。”
畢月轉回了身,不再是後背衝她娘,用手拄著下巴,感受著劉雅芳溫乎的手攥著她的腳掌,真像閑嘮嗑似的打聽道:
“娘,你給我說說小時候的事兒吧,最窮那陣兒。”
劉雅芳笑了,這一刻,笑的很智慧:
“還過去那窮日子?咱家也就這一年才從泥潭裡子爬出來,你還沒過夠是怎地?”
“我是問我小時候,我都忘了。”
“我看你也是過兩天好日子給忘了,花錢大爪子。”
“所以才讓你說。”
“說說啊?那說說吧。”
隨著劉雅芳那些想起來就嘮的話語,雖然聽著亂,但是畢月好像看到了屬於那個年代的景象……
“咱家啊,過了多少年炒菜不見油、清湯一大鍋的日子。
你得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別老丁壩(緊著)花錢,花一個少一個啊。
……
你和大成小時候還行,管怎地你爺那時有點兒能耐。
他擱食堂做飯啊,偷摸能往家帶點兒啥,分肉啥的,咱家能分到點兒肥的。那就差不少事兒啊。
一年到頭的,你爺能從暖袖子裡往外掏個三兩回,都是偷食堂的,你奶攛掇的。
我記得剛發現懷你和大成那陣兒,你爹半夜給我扒拉醒,把你爺偷摸拿家的一捧小米煮粥端我跟前兒,那真跟是獻寶似的給我吃。
哎呦,那時候家家都窮啊,咱家前幾年要放過去,那就是富裕人家。
過去窮成啥樣呢?
做點兒啥吃的,你都不能整出味兒,別人聞著了,那就完了。
就是你臉色比別人好點兒,那都不行。”
畢月唏噓:“這麽誇張?”
劉雅芳撇嘴道:
“這才哪到哪?
人家都菜葉子綠,就你臉紅撲撲的,那能行嗎?
吃的啥?哪整的?說不出來,不得給你抓了燉了的。
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哪有臉色紅撲撲的。
俺們那時候乾活,乾之前和乾完了,都得跑到大棚子那匯報思想。
有時候還得檢舉,檢舉誰誰誰不好好乾活了啥的,不好好乾活那叫思想有問題,報出名字了,完了讓大家夥批鬥他。”
“娘,那人家不恨檢舉那人嗎?”
“恨啥恨?不檢舉不行,那都有任務的,不湊夠人不行。
你當都誰被鬥呢?你奶就是那時候經常被檢舉的。
不過我看你奶都不在乎,在村裡被大夥邊教育邊走一圈兒,臉不紅不白的,老皮實了。
俺們就在旁邊看著,有時候也得跟著喊兩嗓子說你奶不好。
起初我都臊得慌,你說你就好好乾唄,這丟磕磣勁兒的。
可你奶不滴。
別人愛說啥說啥,她乾活照樣偷懶。照她的原話就是:我怕啥?我三代貧農。
呵呵,你奶那個人啊,得說她厲害,沒她怕的事兒。
她活著時啊,我就沒受人欺負過。一般人都知道你奶厲害,不敢熊我。
這也是你奶難得的一點,我甭管怎地,她只要聽到有人說我壞話,她能站人家房頭罵好幾天,想起來了就去罵。
唉,大妮兒啊,其實說你奶好,那是跟村裡其他人家比,她還行吧。
確實沒像咱村那些挺歪的老太太,說是餓兒媳婦啊,把吃的藏碗架櫃鎖起來啊,那她沒有。
再一個她沒說女孩兒就不稀罕,隻稀罕小子啥的,反正你也是懂事兒。
後來有了你們了,滿地跑啊。
你那時候剛幾歲啊,明明跟大成一樣大,小大人就知道幫家乾活了。
不像現在,懶丫頭。
唉,到狗蛋兒那時候咱家就不行了。明顯咱家就從村裡中上等人家落下來了。
怎生的狗蛋兒呢?就你奶,非得讓生。
說別人家孩子多,咱家孩子少。你說生那些乾哈?又不是沒小子。
我那時候乾活累的不行,身子虧,吃還沒啥吃的,嘴裡天天冒苦水。
哪像現在似的,再窮也能吃上個糖塊啥的啊,就嫁你爹當天算是吃了一塊,之後沒那事兒了。
沒你和大成之前,好吃的都進你小叔肚子裡了,他小啊。生了你們了,又可你們先吃。
唉!結果生下來,狗蛋兒瘦的一條條,啊嗚啊嗚喘氣,哭都沒勁兒,我還沒奶水。
你奶說再等兩天,不行用木鍁子搓了扔了吧,養不活。
還是你爺,說是個小子,扔了白瞎了,用米糊糊喂喂看吧,能養活還是要養活的。又舔臉兒去大隊長家借的糧。
狗蛋兒那孩子啊,現在想想,就是命大,該他給你當弟弟,你再瞅他現在,壯的跟牛犢子似的,跟我頂嘴一個頂八個。”
畢月嘿嘿地笑了,那小子差點兒被木鍁子搓了扔嘍。還沒等笑完呢,卻不想,她的糗事也被爆料了:
“你小時候不像現在,還煩我?那時候都恨不得我走一步跟一步。
你都不記得了。
我領你去房後你王大娘家串門子,我在前頭走著走著,一回頭,差點兒沒給我嚇過去。
你伸著小指頭指老牛喊:老牛,老牛。給那老牛備不住惹毛了。
我眼睜睜地瞅著啊,那老牛一頭就給你頂飛了,哎呦天啊,你都飛起來了。
得虧老隋家那媳婦是懶婆娘,糞坑就擱門口,你就掉那離去了。
我鞋都差點兒沒跑丟了就為撈你啊,怕你嗆著,那嗆著就完了。
撈上來給你抱家扔炕上脫溜光,上秋那時候都上大凍了,滿屋子臭的啊。”
畢月……
“打那之後,你爹就對糞坑犯膈應。
你們學校不是讓冬天撿糞蛋兒,放假還得刨廁所?
你爹這就不幹了。說小孩子家家的去收拾廁所?哪下了踩禿嚕了,掉下去就得摔懵圈兒了,竟特麽禍害人啥的。
學校一布置任務,他就拎著個鐵鍬去幹活。
該怎是怎地,你和大成學習好,我和你爹就這點上,那是一直讓村裡人羨慕的。
你寫雷鋒好榜樣,草原小姐妹啥的,聽完寫那些心得,在班級在學校,平時不吱聲,一上台當代表說話,那小嘴巴巴的,老師見到你爹就誇啊。
二分錢的鉛筆,你爹一被老師誇,他就給你們買鉛筆回家削鉛筆啊,用鋸條磨。
你倆總被誇,我和你爹就卯足了勁供你們。
這咬牙一供,就供到了你們都考上了大學。
咱家都沒個鞭炮,其實那天應該放鞭炮的。
哎呦,一尋思那些……”
劉雅芳說著說著忽然頓住,她覺得她怎那麽厲害呢?速度極快地眨眼睛,眨沒了眼底瞬間泛起的淚光,含糊了句:
“供出頭了。”
畢月沒動靜了。
劉雅芳把她閨女那雙早已捂熱乎的腳, 用棉被蓋的嚴嚴實實的,放輕動作下了床,又摸黑小心翼翼地披了件棉襖出了屋。
門關上那一刻,畢月吸了吸鼻子,用睡衣袖子蹭了把臉。
後來她還真就睡著了,根本就不知道她爹是啥時候回來的,她娘還給她爹和陳翠柳半夜煮麵條了呢。
她睡的很熟。
夢到了她沒見過的奶奶,夢見了爺爺,還有她爹娘、她小叔、她們仨。
土坯砌平房,火炕小方桌,一家人圍在一起,停電點洋蠟,摸黑閑嘮嗑。
第二天一大早,畢月沒有睡懶覺,她穿著差點兒扔了的破棉襖,腦袋脖子包的跟木乃伊似的,拿著掃帚掃院子。
輕飄飄的雪花還在落著,畢月乾的熱火朝天。
尤其是通往廚房,通往畢成那屋、她那屋的小道,她不但掃的乾淨,還拿鐵鍬把帶冰的地方都給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