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看了旁邊的飛拓一眼,後者完全沒有避嫌的意思。他是跟安閒一起過來的,只要安閒沒開口,他就厚著臉皮以不動應萬變。
莫妮卡想到賀凜與洛伊的關係,倒也沒趕人,況且等洛伊認親後,貝爾家早晚會對外公佈。於是她猶豫了一下,從提包裡取出一張照片,小心翼翼地遞到安閒面前。
相片上是一個嬰孩,看起來剛剛滿月,翻到照片背面,寫著“洛洛”和出生日期。
安閒心中略有猜測,但並沒有開口,只是望著莫妮卡,等待她的下文。
莫妮卡斟酌了一下語言,開始向安閒講敘洛伊的母親安佩妮的過往,只是略過了曾經被人囚禁虐待的過程,重點說她因為失憶,流落在外,最後嫁給了洛伊的父親狄森,一個在她落難時出手相助的男人。不過命運多舛,臨盆時,狄森意外身亡,得知噩耗的安佩妮受到刺激,導致精神出現問題,無法撫養孩子。於是洛伊被政府帶走,不久後被一對夫妻收養。只是這對夫妻幾年後也犧牲在一場救災中,洛伊再次成為孤兒,直到被塞格賴爾發現。
儘管莫妮卡已經省略了許多細節,但事實依然很殘酷。她一邊說一邊觀察洛伊的表情,生怕他接受不了。
安閒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倒是旁邊的飛拓一臉驚詫,萬萬沒想到安閒竟然擁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等莫妮卡說完,塞格賴爾點開自己的微型智腦,將DNA鑒定結果交給安閒。
“洛伊,我們找了你很多年,如今終於找到了。”莫妮卡慈愛地望著他,“你是我們貝爾家的孩子,是我的親侄兒,我會代替姐姐照顧你,絕對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安閒垂下眼,將照片交還給莫妮卡,沉聲道:“我需要靜一靜。”
說完,她站起身,緩步朝餐廳外走去。莫妮卡正要喚住他,卻被塞格賴爾阻止了:“讓他一個人待會吧。”
莫妮卡擔憂道:“賴爾,你說我是不是太急了,或許還是應該先瞞著他比較好?”
“早晚都要說的,今天他主動問起,顯然是察覺到什麼。”塞格賴爾安慰自己的母親,“洛伊是一個心智堅毅的人,相信他會看開的。”
安閒走出餐廳,飛拓快步追上來,問道:“盟主,你想去哪裡?”
“你先回去吧,不要跟著我。”安閒頭也沒回地說道。
“這可不……”話音未落,原本還在眼前的人突然毫無徵兆地消失,飛拓睜大眼睛,環顧四周,車來人往,哪裡還有那人的蹤影?
安閒坐上了蒼洲市的巴士,打算租船前往埋葬洛伊的蒼泉山,現在應該稱之為蒼泉島。
她當時借用洛伊的身份只是為了更好地瞭解這個新時代,剛好洛伊和她長得很像,又是一個沒有親緣羈絆的孤兒。作為交換,她可以承擔他的責任,卻沒有資格奪走屬於他的親情和富貴。
如今得知洛伊的真實身份,安閒心想,或許到了公開身份的時候了。她原本就沒打算隱瞞太久,等她將洛伊的屍身帶回來,再琢磨如何開口。
以她對院長和莫妮卡等人的瞭解,即使知道真相,應該也不會遷怒於她。只是這個真相有些殘酷,無論是對洛伊的家人,還是對洛伊自己。而對她而言,比較麻煩的地方就是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
來到蒼洲市,安閒在港口租了一艘快船,直奔蒼泉島。
快船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落日前抵達了目的地。安閒讓船長在船上等著,然後一個人上了島。
踏著夕陽的餘暉,幾個縱躍,安閒來到洛伊屍骨所在的位置,手指掐訣,撤去了當時佈置的臨時防御陣。
然而,當陣法撤去之後,安閒卻驚訝地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平地上,竟然長出了一株六公分左右的嫩苗。她佈置的這座臨時防御戰主要是為了隱蔽,在陣法沒有失效前,無論是人類還是動植物,都無法進入陣中。
這株嫩苗又是怎麼出現的?
安閒蹲下身,手指輕輕碰觸嫩苗的葉尖,一股熟悉的感覺驟然襲上心頭。
嗯?如果她沒有看錯,這應該一株人參苗。
人參……安閒眼中閃過一抹異彩,心中生起一個大膽的猜測。
她將手掌貼在地面上,用神識感應地底的情況,結果發現地底只剩下一套衣服,洛伊的屍骨已經消失不見了。
安閒深呼一口氣,真的是它?
一千多年前,她剛剛來到蒼泉山潛修,偶然遇到了一株初生靈智的人參娃娃,為它趕走了一隻欲要吞食它的小妖後,將它帶回自己的山頭細心培育。
這株人參的品質非常好,安閒打算用它育種,培植一片人參田。但它明明很健康,偏偏不樂意開花,安閒只能繼續養著,這一養,就是幾百年,直到天劫降臨。
安閒當時成功煉製出一顆仙丹,修為突破大乘期,面臨丹劫和天劫雙重劫難,自顧不暇。在此之後,又因為渡劫失敗,陷入沉睡,自己的藥田必然也已經毀於一旦。
但人參娃娃是藥田中生命最長、靈性最高、也是最有可能化形的靈物。
如果眼前這株人參真的是曾經那株,那麼它很可能在天劫中化形成功,然後又在天劫中隕落,留下一縷精魂進入輪回,轉世為人,而洛伊就是它的現世。
她換給洛伊的衣服可以防止屍身腐化,但即便如此,他的屍身依然消失了。唯一的解釋,就是因為凡人的軀體無法支撐精怪的靈魂,一旦死亡,便會屍骨無存。按理來說,肉身死後,人參的精魂應該重新進入輪回,但因為她的衣服上帶有靈氣,吸收這些靈氣後,精魂重新凝結成種子,落地生根。
她與人參相處了數百年,彼此之前有所感應,只是時隔千年,這種感應已經非常微弱,否則第一次見面時也不會毫無所覺了。然而它再次化為原形,這種感應重新回歸。
“真的是你……”如此想來,洛伊和她長得很像,恐怕也並非巧合,而是人參娃娃化形時,有意參照了她的樣貌。她養育了它數百年,又是它唯一熟悉的人類,它很可能將自己當作了它的母親。
精怪與普通人不同,一旦定形,那麼無論輪回多少世,樣貌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安閒沒想到沉睡千年之後再次蘇醒,第一個遇到的竟然是她的人參娃娃,而她還借用了它轉世的身份,得以在這個時代立足,總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哈哈……”安閒難以掩飾心中的喜悅,俯下身軀,用臉頰輕輕碰觸人參的嫩苗。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止水,看淡塵世,如今才知道,她的內心依然渴望見到自己熟悉的事物,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親人和夥伴。
“見到你真好。”安閒閉上眼睛,感受著泥土和樹葉的氣息,原本起伏的心緒,逐漸恢復一片寧靜。
片刻後,她坐起身,用靈力將人參娃娃連根帶土地包裹起來,收入自己的儲物戒。
“回家了,我的朋友。”一聲歎息般的低語,連同安閒的身形一起,緩緩消逝在風中。
回到小樓時,已經是半夜。
安閒邁著輕盈的步伐,在花田中漫步,許久之後才為她的人參娃娃找到了一處合適的居住地。距離小樓不遠,土質鬆軟,背陽向陰。為了給它創造更加優良的生長條件,安閒打算再移栽幾株闊葉植物。
不遠處的雲麟蛟像是感應到什麼,呼啦一聲從湖底冒出來,噌噌噌跑到安閒身邊,望著那株蔫蔫的人參苗。
“爪牙,好好照顧它,千萬別讓它被其他小動物叼走了。”安閒拍了拍雲麟蛟的腦袋,笑著叮囑。
雲麟蛟用尾巴掃了安閒一下,對她懷疑自己的看家本領表示不滿。
安閒笑了笑,又看了人參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剛走進小樓,立刻感到賀凜的氣息,他就坐在沙發上,似乎正在等她。見到她進來,他站起身,問道:“吃過了沒有?”
安閒搖頭。
“先去洗個臉,然後出來吃飯。”賀凜說完,便走進廚房。
等安閒梳洗出來,桌上已經擺放了一份豐盛的套餐。
賀凜沒有問她去了哪裡,只是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兀自流覽電腦上的資料。
客廳中靜寂無聲,只有安閒用餐的輕微聲響。
她此時才有空琢磨她和洛伊的身份問題,原本她是不打算隱瞞的,但發現洛伊竟然是人參娃娃的轉世後,她又改變了想法。
洛伊雖然已經消失了,但他的精魂還活著。與其將真相告訴他這一世的親人,讓他們痛苦,不如暫時先瞞著。如果人參娃娃能夠在他們有生之年化形成功,或許他們還有再續親緣的機會。
當初為了培育人參娃娃,她曾將自己的一滴精血融入了他的體內。他們的關係,說是母子或姐弟也不為過,他的親人,也是她的親人。她會等他再次化形,重臨人世。
賀凜不著痕跡地打量正在用餐安閒,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他已經從飛拓那裡聽說了他的身世,遠比曾經以為的事實更讓人心疼。天之嬌女的親生母親磨難重重,親生父親在他出生當日發生意外,幾年後養父母死於救災。他的身世和童年,就像上天故意安排的悲劇。
“味道怎麼樣?”賀凜忽然問道。
安閒回過神,隨口答道:“還不錯。”
賀凜點點頭,認真道:“看來我的廚藝大有長進,飛拓還說你肯定會嫌棄。”
安閒動作一頓:“這是你做的?”
“嗯。”
安閒看著已經吃掉大半的飯菜,一臉漠然:難怪嘴裡一股怪味,她剛才竟然沒發現,還往肚子裡塞了這麼多……
她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淡淡道:“飛拓說的沒錯。”
“什麼?”
“我確實很嫌棄。”
賀凜:“……”
安閒回到自己房間,啃個鮮果洗洗胃,然後洗漱一番,準備休息。
剛躺上床,忽然輕笑出聲。
剛才難道是那個男人特殊的安慰方式?親手給她做一頓黑暗料理?
那只能送他三個字:注孤生。
抬手滅燈,往被子裡一窩,安閒舒服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