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寄容神情恍惚地走在黃泉路上, 她說不得自己現在是何心情, 只知道很難受。
黃泉路很長, 她看著零零散散坐在道路邊翹首遠望的鬼魂們,眼眶突地有些發澀,黃泉奈何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只能一個人走。
她與季洵之間的緣分何等淺薄,命中注定, 他們沒有結果,她要走天道安排的路, 而他要過天道給他安排的人生, 她的路與他的人生注定沒有過多交集。
艷紅的花瓣飄到她的身前, 薛寄容不由伸手將其接住,明明看著似火,但拿在手裡卻是冰。
薛寄容輕歎一聲, 將花瓣狠狠地捏在手中, 世人常說人定勝天,可是……真的能?
薛寄容回到家中時已經三日後的午時了,今日陽光大好,她站在門前,望了望那有些扎眼的紅燈籠,推開門走了進去。院子裡很安靜,小香豬和大黃一起縮在牆角玩兒,紫籐花灑滿了庭院,花香幽幽,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花樹下的人身上。
他隨意坐在地上靠在紫籐樹的樹幹上打著瞌睡,時不時有花瓣打落在他的臉上,使得他睡的有些不安穩,薛寄容站在青石板上,呆呆地看著他,久久移不開眼。
原本正和大黃玩著的小香豬發現薛寄容回來,連忙邁著四條小短腿兒跑到了季洵身邊,一口咬住他的衣衫狠狠地扯了扯順便哼叫了好幾聲。季洵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有些迷迷糊糊地往四周瞅了瞅,一看到站在不遠處的薛寄容瞬間來了精神,騰地就站了起來。
「阿容,你回來了!」
季洵的說話聲將兀自看著他發呆的薛寄容拉回了神,薛寄容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便直接往屋內走去並沒有理他。季洵站在原地,心下一個咯登,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她好像又變回了初識的樣子。
季洵在院子裡胡思亂想,裡面薛寄容卻又是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對著角落裡的大黃狗厲聲問道:「大黃,阿杏呢?」她在屋裡找了一圈兒也沒見著人影,這正是午時飯點兒,杏容怎麼會不在家呢?
大黃搖了搖腦袋,示意自己不知道。薛寄容心下一急,只看了季洵一眼便直接運起輕功朝著東街的方向去。她得先去小葡萄家看看。
季洵不會功夫,見到薛寄容一瞬間沒了影兒,連忙從院子裡跑了出去,估摸著她是去了東街,也就目標明確地往東街跑去。
季洵用跑的,自然是沒有薛寄容用輕功來的快,還剛跑到一半就碰上了已經轉回來的薛寄容。薛寄容的臉色很不好,她立在季洵面前,直接把人拎回了客棧。
季洵看著薛寄容有些焦躁的模樣,猶猶豫豫地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也就緘口不言了。
薛寄容很擔心自己妹妹,自打那次楚息的事情發生之後她對於薛杏容就十分緊張,薛寄容在客棧裡轉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她找了附近了鬼魂問了一圈兒,一直到亥時才隱隱打聽到些消息。
跟著商隊到京都去了?她去京都做什麼?薛寄容雙眉一皺,一瞬間便聯想到了當初的那位皇子,現在的皇帝諸槐。要說京都,杏容大概只認識那麼一個了。
薛寄容最在意的就是這個妹妹,知曉妹妹的行蹤,立刻便收拾東西準備著進京。
薛寄容沒想到自己半路上會碰到季洵,她看了看得意洋洋跟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淡淡道:「騎術不錯。」
「那是!」季洵頗為驕傲地揚了揚腦袋,拍了拍自己的馬兒。
「別跟著我。」薛寄容自打從地府回來的時候便打定了主意,以後她必須得離這人遠些,她不怕,可是……他承受不起天道的怒火。
季洵哼了一聲:「誰跟著你了?我回家就走這條路。」
他這般說薛寄容倒是想起來了,是了,他是京都人,回家自然是走這條路的。薛寄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馬鞭揮了揮,一騎絕塵。
「哎,哎……你等等,你等等!」季洵頗有些氣急敗壞地在後面大叫,這算什麼啊,收了他的定情信物,收了他的糖人兒,收了他的花燈,這……這……這怎麼去了一趟地府就翻臉不認人了?
從南江到京都有幾天的路程,薛寄容到底還是邊走邊停一下等著季洵,那人招鬼的很,說不得半路就出什麼意外了。
兩人白天趕路,晚上多數是宿在林子裡。
季洵拿著棍子戳了戳火堆,也不跟薛寄容說話,只兩眼一直盯著火堆看,薛寄容也不說話,她雙目閉著,盤膝坐在樹下養神。
季洵見此憤憤地丟掉手中棍子,頗有些委屈地睡在樹下,順便扯了一片樹葉搭在臉上。薛寄容緩緩地睜開雙眼,她的目光從不停升起的火星上不由自主地移向季洵。
黑夜寂寂,時不時有些微風吹過,季洵壓根兒就沒有睡,他察覺到落在他身上久久沒有移動的目光,心下一喜,伸手一扒,直接把臉上的樹葉扯了下來,瞬間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看向薛寄容,和她那有些恍惚的眼神對上。
「你在看我!」不是問句是肯定句,季洵雙手並用湊到她面前,笑道。
薛寄容淡定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平視前方,冷聲道:「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在看剛才從你身邊跑掉的蛇。」
「你別我當傻子!」季洵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難得有些嚴肅。
薛寄容兀地站起身來,舉步往林子中走去:「隨你怎麼想,我去找點水喝,早些睡吧。」
季洵靠在樹下,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做何感想。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入贅冰窖,一顆真心,人家偏是瞧不見呢。
薛寄容並沒有去找水,而是在不遠處的高大樹木上,雙手環臂背靠枝幹,仰頭望著天空的明月。
不知何時月色突地暗了下來,不過一瞬,竟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薛寄容皺了皺眉,正打算回去,目光突然一冷,戾氣纏繞,有厲鬼在周圍徘徊。厲鬼……季洵!
不是她多憂,實在是那季洵太招鬼了些,薛寄容眸色微暗,動作極快地繞了回去。火光仍在,卻不見人影,薛寄容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都沒見著季洵的身影,心尖一顫,雙指輕輕夾著符紙往前一送:「去。」
符紙在空中打了個圈兒,圍著薛寄容繞了一轉之後便朝著北邊兒一路往前,薛寄容跟著符紙追了許久,直到望露山地界。她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高山,這個地方她已經好久沒來過了,當初她來這裡的時候還只是個剛剛觸摸到鬼魂一途的小姑娘,這裡是她捉鬼師之途正式開始的地方,也是讓她妹妹飽受折磨的地方。
她對這個地方的印象還是很深刻,儘管這個印象並不是什麼好印象。
符紙仍舊往裡,薛寄容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進了裡面,恰逢子時鬼城大開,望露山之中竟是遊蕩的鬼魂,這邊的鬼魂大多只聞過薛寄容的名,卻未見過薛寄容的人,有不少鬼魂見著半夜闖深山的姑娘不由升起戲弄之意,哪知道還沒靠近就被一道清光劃傷,當下也不敢再放肆。
薛寄容見纏在自己身邊的好事鬼魂散去,也顧不得其他只快速地循著符紙的蹤跡去。
她沒想到自己會再次到這個地方來,地下山莊。
薛寄容冷著一張臉手中握著劍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去,上一次來,她能力不足,找了將近一個月才找到這個地方,當時是為了來救自己唯一的妹妹,而這一次來這兒,她是為了來救季洵。
薛寄容看著眼前的庭院,也許她與這個地方犯沖,她重要的人似乎都與這個該死的地方沾上,想到這兒,薛寄容不由一愣,她……重要的人,原來季洵也是她的重要的人。
握著劍的手漸漸收緊,薛寄容將門踹開,符紙停留在庭院中,沒有再動,季洵被壓在牆角,他的脖子被一縷縷的黑髮纏繞著,滿臉通紅,看起來十分難受。
「小郎君,咱們又見面了,你開不開心啊?」白衣女鬼一邊繞著自己的頭髮一邊湊到季洵的面前,她那慘白的毫無血色的雙唇輕輕地落在他的臉側,季洵被她控制地動彈不得,氣的直打哆嗦,他一個男人居然被……被一個鬼給輕薄了!簡直是!簡直……
「主人說要你死,我自然得照辦,不過嘛……你放心,死了之後啊,咱倆做一對鬼夫妻,必定比那人家鴛鴦還來的逍遙自在。哈哈哈……」白衣女鬼握著長髮的手慢慢地往後縮,繞著季洵脖子的長髮漸漸收緊。
「該死!」薛寄容不知道自己那滿腔怒火是怎麼回事兒,她只知道她現在恨不得把那女鬼碎屍萬段,不……應該是讓她魂消魄散!
好似帶著臘月冰雪寒氣聲音傳來時,季洵與那女鬼同時轉頭,女鬼沒想到薛寄容來的這般快,看著那女人面無表情身帶戾氣的模樣,女鬼不由瑟縮了一下,竟是丟下季洵就要逃跑。
「跑?你往哪兒跑?」騰空落在圍牆上,長劍直直地指著女鬼,薛寄容的桃木劍從來就不需要符紙想輔,只要握在她的手裡,這把劍之於鬼,便如同光明之於黑暗。
她不需要符紙不需要符咒,只動動手,那先時還頗為志得意滿的女鬼瞬刻之間在慘叫之中化為飛煙。
薛寄容走到已經站起身來的季洵身邊,她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季洵微微低頭,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季洵伸了伸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薛寄容動了動嘴唇:「你沒……」事兒吧?
後面的話還未說出口,人便落入了一個有些泛涼的懷抱,他身上的陰寒之氣又加重了,薛寄容如是想到。
「我、我娶你好不好?」季洵摟緊了懷中人,一顆心砰砰地直響。
見薛寄容沒有說話,沒有表態,季洵又結結巴巴地道:「要……要不……要不我入贅也行!」
「入贅?」
「你答應了!」季洵驚呼道。
「我沒有。」薛寄容緩過神來,從他懷中掙脫,後退兩步拉開距離。
季洵瞧著她的動作難得強硬地站到她面前,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看著她:「為什麼?」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但是薛寄容知道他在問什麼,她雙眸迷茫地回看著他,喃喃道:「上天注定我要修道途走仙路,我們沒有往生,沒有來世,此生也沒有可能。」
季洵定定道:「我不信天,我信人。」
「你會死,它不會放過你。」天道是最公平的,但也是最殘酷的,它定下的規則,誰都沒有資格去打破,妄圖打破天道制定下的規則,有多難呢?幾乎沒有可能,上至仙神兩界都沒有人能做到。
「我一向覺得人生得意須盡歡,高高興興過一刻,哪怕一刻,也總比全然錯過的好。」季洵雙手握著她那有些瘦削的肩:「我自小被鬼纏身,總擔心著自己下一刻就死掉,其實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覺得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還沒見過世間美景,還沒飲過諸國美酒,我還沒遇見過自己喜歡人,多可惜啊。」
「你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
「我不與你在一起便不會死了嗎?難不成這樣便能長生不死了?到最後不都會死嗎?」
薛寄容茫然地看著他,她覺得季洵說得對,可是又隱隱覺得不對,到底哪裡對哪裡不對她也說不上來。
季洵瞧著她有些迷茫的模樣,轉了轉眼珠子,快速地轉移了話題:「剛才那個白衣女鬼似乎認識我。」還說什麼又見面了之類的話。
說到白衣女鬼,薛寄容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複雜起來:「紅綾湖扯你落水的那個。」
紅綾湖扯他落水的那個,啊,季洵恍然大悟,想起來了,他就說怎麼有點兒眼熟呢,不過……
「哎,那日你救我的時候沒有解決掉她嗎?」
薛寄容抿了抿唇:「杏容對付的她,杏容把她收進了收魂罐裡。」所以,那個女鬼應該在杏容手中才對。收魂罐的性能她檢查過,鬼魂是掙脫不開的。
「杏容怎麼疏忽讓她逃出來了。」
薛寄容沒有答話,收魂罐剛剛被創出來沒多久,除了她就只有杏容知道使用方法,別的人哪怕是揭開蓋子,那鬼魂也是跑不出來的。薛寄容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她不想隨意的猜測,可是……
「對了,剛才那女鬼還提到了什麼主人。」季洵從善如流地牽起她的手,兩人相攜往外走去。
薛寄容眉目低垂,主人,主人……走到山莊門口突然停了下來,往後看了看,這個地方滿是罪惡。
薛寄容和季洵兩人出了望露山之後便連夜趕路,沒了馬自然只能徒步而行,待到他們走到京都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季洵不由分說地扯著她去了季府,季家的人口組成很簡單,除了季父季母之外,就只有季修季洵季桑雪三兄妹。
「二嫂,你真的會捉鬼啊。」季桑雪很喜歡纏著她叫二嫂,儘管她解釋了很多遍她不是,她依舊樂此不疲。
桑雪一直纏著她問問題,後來她直接拎了個厲鬼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兒後,那丫頭大概是被嚇著了,就再也不與談關於鬼魂的事情。
她在季家呆了很久,薛寄容立在圍牆上,凝視著皇宮的方向,她問過京都的鬼魂,說是她妹妹頂了一個病逝的秀女入了皇宮,現在正在參選。即便她薛寄容自視甚高,但那皇宮也不是說進去就進去的,現在是選秀女的時候,宮廷秀女這個時候是不見外人的,她沒有辦法,只能等。
再次見到杏容的時候是在她被封妃之後的那個月末,她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宮苑旁邊的鞦韆上蕩著鞦韆。
「阿杏,你為什麼要……」
「姐姐是問我為什麼要入宮?」薛杏容歪了歪腦袋,笑嘻嘻道:「我來找小哥哥啊,小哥哥對我可好了。」
小哥哥……諸槐。
薛寄容看著她這個突然感覺有些陌生的妹妹,看著那滿院兒的紅薔薇,她突然想起那個地下山莊裡隨處可見的花,也如這裡的一般,開的好看極了。那滿眼的紅有些刺眼,薛寄容收回自己的目光:「是你讓那個女鬼去殺他的?」這個他自然是指季洵了。
薛杏容聽到薛寄容的話,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她從還未停穩的鞦韆上跳了下來:「姐姐,你為了一個外人來質問我嗎?」
「是,還是不是?回答我。」她其實心裡早有答案了,最近京都的鬼魂都戰戰兢兢,不只是因為捉鬼師薛寄容在京城,還有薛杏容,薛杏容手中握著收魂罐,她的收魂罐中培育著厲鬼,那些厲鬼能吸食其他鬼魂,弄得京都不少鬼魂都匆匆忙忙地去了城外的望露山鬼城避難。
薛杏容歪了歪腦袋,繞著胸前的長髮,笑嘻嘻道:「是啊,是我。」
薛寄容沒有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了她許久才轉身離開。
薛杏容看著自家姐姐離開的背影兀自發呆,耳邊不停地傳來那些鬼魂傳來的話。她望了望天際那美麗的落日,大概,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眉眼彎彎,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