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滿地的鮮血, 他見過流淌的血液, 他見過屍橫遍野, 他也見過那黃沙遍天殘陽之下的殘肢斷臂。
可這所有的一切,都沒眼前的場景讓他悲憤,這是他第一次見到, 他所在意的人,被扔在那一鍋血肉之水中痛苦掙扎, 而他只能躺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 什麼都做不了, 更諷刺的是, 那些都不應該是她去承受的,那些應該落在他的身上的。
他看見她滿身的鮮血,他看見血水灌進她的眼耳口鼻之中, 他看見她的衣裙被染成血色, 他只能看著……
當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刻,當看見那個與杏容長得頗為相似的少女執劍而來的時候,他甚至感受不到一絲的高興,來了又如何?已經晚了……是的,已經晚了,他知道已經晚了,那雙清亮的杏眸裡已經浸入了血色,那明媚的臉上已經遍佈著血漬。
楚息死的很慘,九天紫雷地獄烈火, 活生生的被燒的魂飛魄散,他看得出來,那個杏容口中的姐姐很憤怒,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薛寄容,雖然是第一次,但是他卻親眼見證了薛寄容正式踏入捉鬼師一途,正式成為這世間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捉鬼師。
那次之後他沒有再去找過杏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薛寄容直接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讓他滾遠一點兒,而杏容每次只要一見到他靠近就會發瘋似的大叫,見到他,她就會想起她吃掉同伴的肉飲盡了同伴的血,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一鍋噁心至極的『十全大補湯』,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不斷地湧入身體的鮮血,灌進耳鼻的血湯。她回想起所有可怕的一切,一個十歲的女孩兒不應該經歷承受的一切。
而那一切都是他帶給她的,如果他來到南江的第一天不濫發好心幫她解圍,如果他大大方方的收下她還來的桐板,如果他沒有與她一起逛遍朱繡閣,游過南江橋……如果,她沒有來陪她逛那十五的花燈,如果……她沒有在楚息帶他走的時候攔在楚息的面前……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薛杏容還是那個薛杏容,還是那個在南江生活肆意的薛杏容,她會在薛寄容的庇護下平平安安的長大,她會如以前那般在陽光初升之時提著菜籃閒逛,她會到處去找些雜活兒干攢好錢給姐姐買禮物,她會和小葡萄讀書習字成為一個知禮明心的姑娘,她會有一個疼她的姐姐,愛她的丈夫,懂她的朋友,她會有……最好的生活。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他只能午夜夢迴的時候,從夢神那裡求來一場永遠也成不了現實的夢。
諸槐靠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庭院裡飄落的黃葉。
哪怕他身在宮廷,他依舊時時關注著薛杏容,他怕,他怕那雙他曾經最喜歡的明亮杏眸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再一次見到杏容的時候,是六年之後的選秀上。他是高坐上首的皇帝,她是階下束手的秀女。
她在對著他笑,大大方方的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點兒也不開心,甚至那一顆心不停地往下沉,因為那笑容就像是當年那個厲鬼楚息的翻版,笑的空洞,笑的魅惑,可是獨獨沒有他最魂牽夢縈的東西。
他本是不打算讓她進宮的,可是站在秀女之中,對著他歪著腦袋,她笑嘻嘻地說:「小哥哥,姐姐不要我了,你要收留我嗎?」
一聲小哥哥,他便什麼都忘了。
他接她入宮,封她為妃,他的宮廷裡沒有皇后沒有妃嬪,只有她。他喜歡她,不不不,他愛她,從當年在南江的時候開始她就在他心中扎根,他們同過生死,他們曾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裡相互依偎,所有人都可以嫌棄她,都可以不喜歡她,但是諸槐不可以,因為她是薛杏容,所以他不可以。
他一生當中有兩段永遠也不願忘記的歲月。一段是當年南江初見,另一端則是她初初進宮的那一段時日。
他可以盡情地抱著她躺在床上,相擁入眠,醒來時她撐著腦袋淺笑。他可以聽見她的尚且還保留著那麼一絲絲純粹的笑聲,她會笑著吻他的嘴角,她會指著花園裡的飛過的蝴蝶與他說起當年看過的南江鳳鳴蝶,她會……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的變了,她會時不時瞇著眼冷冷地看著他,她會歪著腦袋兀自地發笑,笑的鬼意森森,她會給自己宮殿的院子裡種滿一片又一片的紅薔薇,她還會去望露山,去那個他永遠也不願想起的地下山莊。
她徹底變得陌生的時候,恰逢京都盛傳季家二公子季洵與捉鬼師薛寄容的事情。
她沒日沒夜地坐在庭院裡的薔薇花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她說:姐姐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沒有來找我,她真的不要我了。
也許這句話更適合用在六年前她被楚息折磨的時候,也許這句話是那個時候她心裡的聲音,當初她依偎著他每過兩個時辰就會與他說一句:小哥哥,我姐姐很快就來了。
說完這話之後,只剩下無窮的沉默,他大概能猜得到她心中在想什麼。
她在想……為什麼沒有來找她呢,她等了那麼久,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來呢?姐姐是不要我了嗎?
她殺了很多人,她享受殺戮的快感,她變成了另外一個楚息,她會用著楚息的法子澆灌她院子裡的紅薔薇,紅薔薇開的越來越艷,而他們的人生越走越暗,看不到光亮,找不到前途。
他想過阻止她,但每當她歪著腦袋,那雙杏眸靜靜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就潰不成軍。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拿著朝廷律例,拿著國法,將她誅殺;理智告訴他,他是一個皇帝,他屬於天下,不屬於她;理智告訴他,他應該仁明廣德,他應該把這個殘害人命的女人送入地獄。
理智告訴他,理智告訴……他。
可是他的感情打敗了他的理智。
他不能讓她死,他不想讓她死,她要是死了,他要去哪裡找她?陰曹地府?黃泉冥路?
他是個糟糕至極的皇帝,甚至還比不上他那個殘暴的父皇,他是個失敗的皇帝,失敗的一塌糊塗。
安深深看著他捂著眼,低頭沉語的模樣,諸槐是非不分地護著薛杏容,不僅僅是因為愛,還有多年來纏魂入夢的愧疚煎熬,他覺得所有的錯都是他的,不是薛杏容的,都是他的,所以他沒有資格去指責她,所以當薛杏容靜靜看著他的時候,他才會不管不顧地順著她。
廉邵自然不知道這一系列的事情,他現在知道了,神色不免有些複雜,但即便是如此他依舊堅持他千年前的立場:「你們的手中的殺孽並不會因此而消。」
諸槐竟是笑了笑,他轉頭看著安深深:「你也轉了不少世了吧,她等你好久了,等了一千年。」
「等我?」
「是啊,等你,等你回來,然後見你一面。」
安深深不由心中一酸,微微偏了偏腦袋,沒有言語。諸槐立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鄭重叩首:「姐姐,你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
安深深閉上眼沒有回應,她隱隱能猜到諸槐接下來要說什麼。
「姐姐,她錯了,我也錯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獲取原諒,我們都知道罪孽難消,我不求你饒了她,我只求你在讓她魂飛魄散的時候,帶上我。哪怕魂魄化為飛煙,我也期盼著,我與她能落在同一塊土地上。」
「暗沉的屋角我們相互依偎,世人的唾棄我們一同承受,黑暗無光的路途我們一起跋涉,從頭到尾我都陪著她的,這一次我也不想例外。她若是一個人該有多寂寞多孤獨啊,姐姐就當是給我們最後的那麼一點兒恩賜吧。」諸槐很平靜,平靜的可怕。
廉邵聽見他的話,大驚,一下撲到她面前扯起他的衣襟:「諸槐,你在說什麼胡話,她的罪孽可比你的重得多了,你充其量就是個包庇之罪,你還可以投胎你還可以轉世,你……」
諸槐拂掉廉邵的手,定定地看著他,廉邵與他是至交好友,他們之間說是朋友不如說是兄弟:「投胎?轉世?三千世界,她都不在了,我投胎去做什麼?我轉世去做什麼?」
廉邵頗有些頹然地鬆開手,沉默了下來。
諸槐很執著地看著她,她終究還是答應了下來。
諸槐與廉邵仍舊留在了學士府裡,安深深是一個人離開的,季九月在照顧著昏迷的俞子晉早就沒工夫搭理她了。她沒有坐馬車,是一個人走回去。
穿過繁華的街道,走過叫賣的攤位,她立在賣糖人兒的攤位前,久久回不了神。
「姑娘?」賣糖人兒的是個年輕的婦人,她看了看眼前的站立許久的姑娘,神色怔然地看著她攤位上的糖人兒,竟是淚光漣漣。
婦人喚了喚人,又將她一直盯著的那個仙女的糖人塞進安深深的手裡:「送給姑娘的,甜著呢,吃吧,吃了心裡就不苦了。」
安深深愣愣地接過糖人兒,呆了許久,連忙掏出銀錢拿給婦人,哪知婦人卻堅決不接,她只是溫和地笑著說:「小婦人送的,小婦人送的,不要錢。」
「上車。」淡淡的女聲從旁邊的馬車裡傳來,安深深抬頭看了看,額心的梅花鈿格外顯眼,那張略顯艷麗的容顏突兀入眼。
「二姐。」是安許許,說起來,她已經好久沒見過她了,安許許不是很喜歡她,基本都是對她避而不見的,再加之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算起來她們倆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安許許說了上車兩個字之後便直接放下了簾子,縮回了馬車裡,她的貼身婢女絨兒已經站在了安深深面前,對著她做了個請的動作。
安深深猶豫了片刻,還是上了馬車,天氣涼了,馬車裡已經鋪上了軟毯,安許許靜靜的坐在那兒,低頭擺弄著茶盞,即便是安深深進來了,她也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坐吧。」安許許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她給安深深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邊。
安深深詫異地看著推到她面前的茶盞,這還是第一次,安許許對她這般溫和,以前都是直接無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