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 皇帝改年號為慶豐。
正月十八寅時三刻,除容奚外, 容宅主僕聚集灶房, 於劉和指揮下, 和面的和面,搟面的搟面, 一派熱火朝天之景。
秦恪做不來這些精細活兒,唯於灶膛前添柴加火。
及面入鍋, 容連幾人面上皆沾麵粉,頗為滑稽。
卯時,容奚清醒,洗漱穿戴畢, 正欲往灶房, 半途卻被金吉利攔住。
「郎君!」
金吉利呲出大白牙,金色髮絲長了些許,如今搭散肩上, 於晨光中散發奪目光芒。
「吉利?」容奚疑惑。
怎今日起身,未看見一人?
「郎君,我有問題問你。」金吉利抓耳撓腮,要阻容奚去路。
容奚笑摸他腦袋, 「早膳後,我再為你釋惑, 如何?」
「郎君!」金吉利謹記吩咐,扯他衣袖, 將他往膳堂引,「我想知道,您為何知曉那些數字?」
容奚一怔,竟被他拽去膳堂。
「聽行商提起過,便記下了。」
金吉利手腳麻利,替他斟茶倒水,慇勤非常。
「郎君,我跳舞給你看罷!」
言畢,他當真手舞足蹈起來,舞姿頗具異域風情,令人賞心悅目。
至此,容奚終於明白,不免失笑。
待金吉利一舞終結,堂外數人一齊現身,秦恪為首,手捧漆盤,穩步行來,置容奚面前食案上。
「大郎,請用膳。」
他眸中含笑,語調調侃,放下漆盤後,起身與容奚對視。
容奚甚為驚喜,低首見碗中之物。
「長壽麵?」他笑問。
面上蔥花點綴,麵湯乃筒骨熬製所成,極為鮮香。
以箸挑起面條,容奚抬首看向面前數人,笑容溫和動容,「我甚喜。」
他的生辰,頭一次這般熱鬧,這般充斥真情厚意。
溫熱麵湯入腹,澆滅冬日寒冷,他當著眾人之面,悉數吃下,心裡暖洋洋的。
膳畢,容奚本欲往工坊窯爐,卻被秦恪阻攔。
「瀾之,今日是你生辰,且歇息一日,莫再操勞。」
上元節後,容奚著手燒製磷肥,兩日皆往工坊,面色已不如此前紅潤精神,秦恪心疼他,遂以生辰為由,勸他安於宅中。
容奚卻覺怪異。
「你是否有事瞞我?」
事已至此,秦恪只好透露幾分,「今日你且待在宅中,或有驚喜臨門。」
書房唯兩人,容奚不怕別人瞧見,頗為大膽,伸手捏郡王臉頰,眉眼彎彎,「生辰禮物?」
秦恪溫柔頷首,「算是。」
二人膩歪片刻,忽聞宅外喧嘩,似有大事發生。
秦恪替他整理衣裳髮髻,笑道:「去前院。」
二人行至前院,只見宅外已聚滿鄉民,皆好奇豔羨探望。
院中一人昂然佇立,頗有些面熟。
是此前來濛山宣旨的皇侍!其後低階皇侍隨行,分立左右雙列,再往後,便是一長形物事,以紅綢覆之,看不真切。
那皇侍見秦恪與容奚,瞬間笑容滿面。
「郡王,容小郎君,小人奉聖上之令,護送御賜牌匾至此。容小郎君,謝恩罷。」
他雖為皇侍,但在秦恪面前自稱小人,也算情理之中。
容奚心中震驚,面上卻極平靜,雙膝跪地拜禮。
皇侍笑眼眯眯,遂令人拂去紅綢,露牌匾真容。
其上鎏金四字,為「忠勇仁厚」,令眾人驚呼出聲。
這可是極高的讚譽!
聖上御筆親書,贈此四字予容大郎,此等妙事,頃刻間傳遍濛山。
容奚之名,再次響徹青州。
留皇侍宴飲後,皇侍滿意返京,容奚微醺,朝秦恪笑得憨傻。
容連等人俱圍攏牌匾,其上鎏金四字,觀之便令人心潮澎湃!
「郎君得聖人看重,乃容氏之福啊!」
劉和感慨萬千,老淚縱橫。
秦恪將容奚扶入臥房,見他雙頰緋紅,眸光迷濛,心中極軟,道:「先睡一覺。」
容奚乖乖平躺榻上,任由秦恪替他脫鞋去襪,兀自笑得撩撥人心。
「很高興?」
秦恪俯首湊近他耳際,柔聲問道。
「高興,」容奚伸手勾其後頸,忽嚴肅神色,問,「是你替我求來的?」
秦恪吻其額間,「非我求得,是聖上之意。」
「你騙我,若非你與聖上提及難民一事,聖上又如何曉得?」
容奚言罷,定目凝視秦恪片刻,就在秦恪以為他有話要說之際,他忽然歪首,沉沉睡去。
「我不提,別人也會替提。」秦恪輕笑一聲,靜陪左右。
御賜牌匾之事,乃秘密進行,此前無人知曉。
消息傳至盛京,容維敬再次受同僚恭賀,意氣滿滿,走路生風。
歸宅後,容周氏替他斟茶,見他神色歡喜,問:「三郎有喜事?」
容維敬淺啜一口,頷首道:「聖上御筆,送『忠勇仁厚』四字予我兒,怎能不喜?」
確實是喜事。
容周氏笑容略微凝固,旋即以帕遮面,笑道:「恭喜三郎了。如今奚兒得聖上看重,光耀門楣,業已立,家卻未成,妾這心裡,還是放心不下。」
容維敬聞言,極為贊同。
「他已十六,確應成家了。」
容周氏輕笑一聲,並未出言提醒,容奚剛過生辰,已然十七了。
「聽錢忠說,奚兒去祖宅後,相貌大變,如今可是俊俏小郎君,品貌在盛京也算數一數二,足以與高門貴女相配。」
容維敬捋鬚之手頓停,「當真?」
他尚且不知容奚相貌之變,以往胖碩憨傻之態,依然留存腦中,完全想像不出,何來俊俏之說。
容周氏眸中帶笑,「還能有假?奚兒年歲已不小,他身為長兄,該娶妻了。莫非三郎不想要長孫?」
當然想!
容維敬大手一揮,「奚兒婚事,就交由夫人了。」
容府請媒人替容大郎說媒,盛京百姓咸有耳聞。
數日後,白霜飛至容宅,足上縛一信筒。
秦恪拾信觀罷,頓面色極沉,心中怒意翻湧。
正食肉的白霜,見主人氣勢陡然大變,已顧不得盤中之肉,叫喚一聲,飛出窗外,落在廊簷上,俯視院落。
待白紙被揉皺,秦恪方平復情緒,至容奚書房。
容奚正伏案書寫,見他面沉而來,停筆關切問道:「何事惱你?」
他還未曾見過秦戰神這般神情,似有人要強取他的寶貝。
秦恪搬椅置案後,與容奚並坐,將信遞與他。
「盛京來信,你瞧瞧。」
容奚通覽一遍,忽樂不可支,「你因此事生氣?」
「不可氣?」秦恪捏他手腕,故作狠色問,「莫非你還真想娶妻?」
容奚狡黠笑問:「你遣人暗中窺探容府?」
秦恪一噎,有些不自在道:「我恐某人傷害於你,故著人探尋消息而已,你若覺我冒犯,我便撤了暗探。」
神情竟略顯委屈。
容奚心中暗笑,面上卻嚴肅道:「你又怎知,有人要傷害我?」
「陳川谷曾言,你此前胖碩,是因小時虛不受補所致,」秦恪眸光冷冽,繼續道,「容府請醫者,定非浪得虛名之輩。可醫者替你診治後,竟開出那般傷身的藥方,定是有人指使。」
他未說何人,然除卻容周氏,還有誰有權管控內宅子嗣育養之事?
知此事者,皆心知肚明。
「幸陳兄助我。」容奚溫和笑道。
秦恪頷首,「且你被遣祖宅一事,皆因容四郎所致。容四郎不過懵懂小兒,若無人教唆,如何會威脅於你?」
思及容大郎曾滿腹冤屈、倉惶遠離盛京,秦恪心中頗覺酸澀苦楚。
「大郎……」他忽然厲色轉首,「誰在外頭?」
容奚一驚,忙起身。
屋外,容連怔怔而立。
他方才有事尋阿兄,至書房門前,聽聞裡頭秦恪聲音,以為兩人正商議要事,遂打算離去,卻聽到「容府」二字。
一時駐足,竟將後頭話語,聽得完完整整。
書房門被打開,容連恍然抬首,見容奚神色溫和,不禁囁嚅問道:「阿兄,她當真暗害於你?」
容奚淡笑道:「不過是些推測,當不得真。二弟不必多思,靜心讀書便是。」
他雖雲淡風輕,容連心中卻如狂風巨浪。
自小讀聖賢書,聞聖人言,行君子之道,卻不知民間疾苦,不曉內宅紛爭,他還有何用?
如今齷齪之事皆呈現眼前,他慚愧、內疚、自疑,他無顏面對容奚。
容氏一族中,幾無身形胖碩之人,唯獨阿兄不同常人,事出反常必為妖,道理如此淺顯,如何看不出來?
不過是不曾在意罷了。
他不在意,阿耶不在意,容府中無人在意。
連家宅之事都無法看透,連親人之難都不曾上心,他今後即便入仕,又有何用?
「阿兄,郡王尚且護你,我為你親弟,又豈能靜心?」
容連神情木然,「阿兄受屈多年,我卻絲毫不聞,學的是君子坦蕩,做的卻是漠然無視。若郡王所言皆為真,我定稟明阿耶!」
此話雖天真,情意卻真摯。
容奚搖首道:「小時之事已久遠,如今無跡可尋,若無證據,你莫要輕易言罪。」
雖一切皆指容周氏,然證據不足,如何將人定罪?
秦恪忽笑道:「無礙。心懷惡念者,行惡事已成習慣。」
雖小時之事不足以成證,但其餘諸事,皆有跡可循。
容連腦中已有些混亂,容奚喚來洗硯,令其扶容連歸房,好生照料。
「以你耳力,定知曉二弟站在外頭,你是故意說與他聽的罷?」
容奚斜睨他一眼,轉身回房。
秦恪緊隨其後,關緊房門,從後將容奚抱入懷中,低嘆一聲道:「他讀書讀傻了,沒心沒肺,我看不慣而已。」
容府總得有個明白人,否則瀾之冤屈豈非白受?
知他心疼自己,容奚心中熨帖,面上卻故作不悅,「此乃我容府之事,你一外人,豈能插手評判?」
「我是外人?」秦恪輕掐他腰,惡狠狠問,「再說一遍?」
容奚被他撓得癢了,急於逃離,卻被某人禁錮懷中,無法動彈。
「我將娶妻,你不是外人,莫非還是內人?」容奚佔嘴上便宜,「你想讓我娶你?」
見他癢得淚花閃爍,眼尾緋紅,秦恪心有不忍,然容大郎所言實在氣人,不懲罰一二,不知天高地厚。
他伸手彈容奚腦門,待容奚手捂額頭,便立即俯首叼住少年唇瓣,細細品嚐。
良久,大灰狼鬆開安靜溫馴的小白兔,見小白兔眼眶紅紅,心中更生憐愛。
「瀾之,不娶妻,可好?」
對於愛人,他並無成全之心。既已選擇與他在一起,就只能為他一人所有。
成親,斷不可能。
容奚伸手摸摸嘴唇,微覺刺痛,且有腫脹之感,暗道某人實在太過強勢。
可他就喜歡強勢。
「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奚故意蹙眉道,「我身為人子,不敢不從。」
秦恪揚唇一笑,「此事交予我,定不會讓你娶妻。」
後續之事,容奚一概不知,他正忙於燒製磷肥。
礦石成堆成堆被運至窯爐,經高溫燒製熔融後迅速冷卻,乾燥後磨成細粒,便成磷肥。
磷肥被裝入麻袋中,容奚欲僱人運回容宅。
「不必僱人,我遣人來運。」秦恪遂喚人來。
正當時,劉子實駕馬急來,見兩人行禮後,道:「郎君,盛京又來人了,您回宅罷!」
「何人?」容奚蹙眉問。
莫非是與婚事有關?
秦恪顯然也如此猜測,臉色頓時陰沉。
「洗硯說是二房的三郎君。」劉子實回道。
容奚更納悶,「洗硯說?」
來者不自報家門?
「郎君,三郎君好似不喜說話。」劉子實見兩人上馬,自己也重新上馬。
三人一齊歸宅。
容連與容墨正於堂中等候。
見容奚至,容連立刻起身,似見到救星。
「阿兄,三弟突至,卻一句不言,愚弟不知該如何是好。」
容奚瞧向容墨。
身形瘦弱,低首含胸,一言不發,生陰鬱之態,令人見之不悅。
當然,容奚並未有所不悅。
容三郎於容氏一族中,素來猶如隱形人,且常遭人譏諷暗罵。相比於他,容奚明面上至少是尚書嫡長子,旁人輕易不敢欺辱。
「劉翁,替三郎君收拾臥房。」
他囑咐完畢,又問容連等人:「三弟僕從何處?」
容連答:「不知,我只見他一人。」
見容墨一直未語,容奚不再多問,只吩咐劉子實幾人:「日後切莫怠慢三郎君。」
幾人俱應。
「二弟,你傳信回盛京,問清緣由。」
容連正欲應聲,卻見容墨忽然抬臂。
眾人屏住呼吸,凝神靜觀。
只見容墨依舊低首,卻從懷中取出一信,置於案上,意思相當明顯。
容奚不禁笑了,能聽進他人之言,尚算省心。
他抬足邁前一步,取信觀之。
信乃容維恆親筆所寫。
信中言及,他遣容墨至祖宅,是欲得祖宗庇佑,懇求容奚照顧一二。
容奚搖首失笑,容維恆所言,他一字不信。
一位父親,若當真愛惜親子,必不會讓他一人遠行,但信中字裡行間之父愛,溢於紙上,著實有些矛盾。
除非,容三郎來容宅,並非容維恆所想。
他陡然看向容墨,忽笑道:「三弟舟車勞頓,不妨先回屋歇息,晚膳時喚你。」
容三郎依舊沉默,微一行禮,兀自低首離開堂內。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的小甜餅奉上!麼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