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斷了絲弦的七弦琴,卻被他給落下了。
來時琴是他親自抱著來的,走時他手上有傷,不宜再抱著走,這琴也就只能交予旁人之手。
合香熄滅,三足的小香爐被人飛也似地撤了下去。人群裡隨即走出來個少年郎,走近長案,不動聲色地彎腰俯身將斷弦的桐木古琴抱了起來,再轉身回去,加快步伐靠近玉真。
隻掃了一眼,若生連來人是何模樣都沒能瞧清楚,但她知道,方才上前來抱琴離去的人,必是玉寅。
除了他,在這種時候,又還會有誰惦記著玉真的琴?
一向用得好好的琴,突然間便斷了三根弦,想必他也是滿心疑惑,念著要私下查看呢。
若生遙遙再看一眼後,將視線徹底收了回來,轉而落在浮光長公主身上,再不去看那夥子人。
浮光長公主原是為了熱鬧熱鬧才命人彈琴助興的,誰曾想彈著彈著,琴弦斷了,還見了血,她心裡頭的不悅,是掩也掩不住,已蔓延到了面上,眼神也不快,隻讓人上茶來。
可等婢女沏了茶端上來時,她又不願意喝了,叫人換酒。
她並不嗜酒,所以底下的人備的只是茶,唯一的一壺酒,是僅供雲甄夫人用的。
是以婢女聞言,難免踟躕起來。
雲甄夫人見狀,忽然朗聲笑了笑,道:“還愣著做什麽,去斟酒來!”
“是。”婢女得了這話。才終於長舒一口氣,轉過身去倒酒了。
盛酒的杯子,用的是上等滇南白玉。
裡頭的酒,是連家才有的胭脂醉,酒色殷紅,似血,味辛辣。飲後卻有甜味。是雲甄夫人喜歡的酒。
浮光長公主往常見過這酒,卻沒喝過,如今接過杯子仰頭就是滿滿一口。被嗆得直咳嗽,“咳--咳咳--”半天說不上話來。
好容易咳停了,嘴裡辣勁消去,能言語了。胭脂醉的後勁卻又上來了。
酒意上頭極快,令人措手不及。
浮光長公主兩頰酡紅一片。連手中酒杯也要握不住,還不忘扭頭去看雲甄夫人,說:“雲姑姑呀雲姑姑,我方才還想同您要人呢……結果。一曲未完,琴弦竟然先斷了,委實掃興。這人呐,還是您好好留著使喚吧……”
若生在旁若無其事地吃著她的茶。聽到這話,心中一松。
依浮光長公主的性子,今日遇到了這樣的事,只要回頭她不忘了,來日勢必連看也懶得再多看玉真一眼。
姑姑顧慮著,將來也絕不會再叫玉真來浮光長公主跟前露臉。
如此一來,玉真攀上浮光長公主的機會,便渺茫得很。
機會這東西,難遇,往往錯過一次,便是永遠錯過。
若生手執杯蓋,輕輕撥著茶水上的浮葉,翹了翹唇角。
早在吳媽媽進門來告訴她千重園給送了消息,說浮光長公主馬上要上門拜訪的時候,她心裡頭就有了考量。
既然事情極有並不按照她記得的事來發展,那她就得時刻仔細著,籌備著,以防萬一。所以進了千重園沒一會,扈秋娘就同她分開了,跟著她一路越過蜀葵花海,走到這來的人,只有綠蕉。
綠蕉過去鮮少涉足千重園,不熟悉環境,亦不通拳腳武藝,這種時候跟著若生從旁伺候便可。
而扈秋娘,經過平州一行,已同若生十分親近,也知道若生遠不只是眾人心目中那個嬌滴滴又脾氣不好的連三姑娘,對她的吩咐很是看重。再加上她在到若生身邊來之前,本就是雲甄夫人的人,同竇媽媽更是親密,千重園裡來來回回也是走過許多趟的,哪條道通向哪裡,她心中皆有數。
同若生暫別後,她並不曾閑逛,隻挑了一處地方候著。
果不其然,片刻後,園子裡就有人被打發了出來去傳玉真幾個。
她守株待兔,等著。
沒一會,一群穿著一模一樣白衣的人就從另一側走了過來。
走至小徑處,齊刷刷的一排人,有條不紊地前進著,始終無人交談。
扈秋娘看了兩眼,就照著若生先前的吩咐,從隱藏的地方快步走了出去,嘴上說著“讓一讓”,朝著人群衝了去。
就像一塊大石頭,“嘭”一聲掉進湖水裡,激得水花四濺。
她不偏不倚地撞了抱琴的人一下。
她不認得玉真,但姑娘說了,這人必定手抱七弦琴,神情輕佻不夠莊重。
是以她方才先看一眼人群,才走了出來。
一行七人,裡頭有兩個抱著琴的,但其中一個眉眼間還帶著怯意,同輕佻二字半點聯系不上,只能剩下那一個。
扈秋娘認定了人,仗著自己生得比對方更膀大腰圓像男人,上前一撞肩膀,順手就奪過了對方手裡的琴。
玉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扈秋娘這才扶了他一把,又將琴塞了回去。
眾人卻已是慌亂開了,皆來看她。
她便雙手叉腰,皺緊了眉頭率先質問了句:“我已說了讓讓,這般窄的道,你等佔滿,讓旁人如何走?”言罷再丟下一句“我家姑娘還候著呢”,轉身就走。
在場的人裡,有知道她的,等她一走就長籲了一口氣,說這是二房三姑娘跟前的人,得罪不起。
他們因是雲甄夫人的人,住在千重園裡,身份似比尋常丫鬟婆子高上那麽一分,但真到了人前,算的了什麽?
人人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若生在雲甄夫人夫人跟前得臉,她身邊的婢女,自然也就不宜得罪。
加上上頭催得緊,眾人也來不及深思,就都朝園子去了。
玉真。只怕也是從未想過,會有人對他的琴動手腳。
誰也不知雲甄夫人突然召見他們,最後會挑哪幾個出來助興,他這琴有沒有機會彈尚不明確,又怎會有人特地搗亂?
然而等到覺察不對,已是斷弦之際,早來不及。
近乎落荒而逃。玉真指上血痕凝結。也無意上藥。
眾人亦唯恐雲甄夫人為此動怒,叫玉真牽累了自己,避之不及。
不過千重園裡。哪有什麽人情冷暖可講,玉真兄弟二人見狀,並不在意,隻神色沉沉地回了屋子。一等坐定。玉寅便四處找藥,又讓玉真速速清洗血汙。
休看區區絲弦並不鋒利。真割破了手,傷口卻也不淺。
玉真卻有些意興闌珊的,隻坐著,抬頭看一眼玉寅。說:“毀了……”
“雖說可惜了些,但並沒那麽要緊。”玉寅搖頭,“有了浮光長公主這步棋。固然好,但走不了。也不過就是如同先前一樣罷了。”
玉真聽了,卻仍神色懨懨:“怕只怕,那位也會因為今兒個這事,厭了你我。”
雲甄夫人不算喜新厭舊,但能一直留在她身邊的人,並沒有,如今太字輩的那個太素,留在她身邊的時間據聞就已算是久的了,哪一日她突然厭了他們,那就是半句話也沒有直截了當便棄了的。
如果是那樣,就真真是毀了,多年來處心積慮籌謀著的事,只怕就愈發難成。
玉寅沒有接話。
雲甄夫人喜怒莫測,接下來究竟會如何處置他們,誰也說不好。
他找到了藥,轉過身來走到兄長身邊坐下,讓他伸手。
玉真擅琴,彈琴就需用手,手上的傷一定得養好了才行,若能連疤也不留,就更好了。
他細細為兄長洗去血汙,擦乾水後開始抹藥。
玉真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十指連心,傷在指上,可遠比傷在別處疼得鑽心多了。
“紹……不,是玉寅才是……”玉真終究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玉寅,“如果你我當真在連家已無法立足,後步該如何走?”
他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
玉寅低著頭,專注地看著傷口,並不抬眼,說:“連家這步棋,早在入局之前,你我便知其中凶險艱難,今時這樣的情況還不算太壞,二哥稍安勿躁。”
玉真突然將手抽了回來,“這還只是一步棋!一步呀!等到來日事成,我們還需花上多久才能報仇?眼瞧著那人已是越來越難對付,只怕假以時日,就再不是我們能報仇的了。”
“二哥你莫非已經忘了為何來這了嗎?”玉寅神色不變,手下卻用力了些,執拗地將他的手又抓了回來,繼續塗藥,“正因為那人難以對付,我們才需以連家作餌,獲取他的信任先,時至今日,二哥可莫要另起退卻之心。”
他口氣淡然, 但意味堅決。
玉真怔怔地點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寅這才定定看了他一眼,說:“你我起於卑微,要想成事,便只能另辟蹊徑。”
“我明白……”玉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變作了長長的一聲歎息。
有時,年少的玉寅比起他來,反而更像是兄長。
明明他記得的關於父母的事,比玉寅多得多;明明乳娘帶著他們逃生後,告訴他的事,也比玉寅知道得多,可為何他的報仇之心卻似乎遠不及玉寅呢?
玉真想啊想,想得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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