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過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數,蘇彧吐出含在口中的薑片,來尋若生。
大抵是含得久了,辛味還在嘴裡盤旋,他一路走來,眉頭就沒舒展過。若生同他呆得久了,漸漸琢磨出點他的性子來,見狀一想悟了,便自己去找了匣子糖出來遞給他。
蘇彧老實不客氣接過,揀出一粒往嘴裡丟,眉頭仍皺著:“一股薑味。”
若生撇他一眼:“如何了?”
他將糖匣子抱在懷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用微啞的聲音答道:“乍一眼看過去全是一塌糊塗,高矮胖瘦年歲容貌沒一處相同,傷也傷得五花八門。乞兒討生活不易,日子過得苦,身上陳年舊傷數不勝數,有在臉上的有在身上的還有在手腳上的,但細看便能發覺,這群孩子的致命傷都是一樣的,分毫不差,全在頸側。”
“頸側?”若生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因為微微歪著腦袋,她露在空氣裡的那一抹脖頸愈發顯得白皙光潔,肌膚如玉:“全被抹了脖子?”
蘇彧抬眼皮撩了她一眼,忽然探出二指來,貼上了她的脖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跳動的那條動脈上:“是這裡,傷口並不大。整齊劃一,目的恐怕是為了放血。”
這地方乍然切開,血能如泉湧。
若生沒見過,但也知道,聞言微驚:“這般說來,凶手殺人不僅僅只是殺人而已?”
“十有**不是。”蘇彧收回手,“殺人何其容易。一把刀往哪落不是落?往這切。血珠子能蹦他一臉,怎麽落刀,講究得緊。看那刀口,只怕是個熟手。”至少得是個刀子使喚得不錯的,會武的人。
若生一向學得快,悟得快。聽了這話身上一冷,道:“既如此。凶手的目的難道不是他們的命,而是血?”
——孩童滾燙的,新鮮的血。
蘇彧微微頷首,念著那個“血”字。嘴裡的糖似乎都隱隱變了味,他望著若生的眼睛,把口中的糖囫圇吞了下去。而後說:“邪門歪道。”
若生蹙眉,將長生舅甥倆人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又將那戒嗔和尚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她一從丁老七口中得知長生跟戒嗔是親舅甥後,便立刻命人去悄悄打聽了一番戒嗔和尚的事。
長生外祖家是生意人,祖上出過官,甭管大小,後頭又有沒有出仕的子弟,這勉勉強強也能同書香門第掛個鉤。
戒嗔和尚未出家之前,就是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人物。
說白了,好銀子,又沒個掙錢的正法。是以家境落魄了,他索性出了家。
長生有古怪,他身為長生在半山寺乃至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怎麽看也都有古怪。
蘇彧認同,但不管是他還是若生,心中都覺得戒嗔和尚和長生不可能是凶手。下刀手法十分利落,遠不是隨便尋個人就能輕松辦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想通。”若生理了一遍案情,“殺了人毀屍滅跡,或埋或燒都可,千百種法子,這個凶手為何要將屍體拋在那?”
盡管那片林子平常沒有什麽人煙,林子後面山石嶙峋沒有路,但到底距離半山寺極近,而且絲毫沒有遮掩,十幾具屍體就那樣丟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絞盡腦汁,仍想不明白。
蘇彧道:“枉死的人越多,怨氣越重,凶手只怕是疑心生暗鬼,怕了,所以才將屍體丟在半山寺附近,妄圖以佛鎮鬼。”言罷,他話鋒一轉,聲音冷厲起來,“倒是有一點十分奇怪,能接連不斷殺上十幾人的凶手,怎麽會說收手就收手,消失得無影無蹤,半點痕跡也無。”
賭會成癮,殺人也會成癮。
任何事任何東西,一旦有了癮頭,便難戒了。
忽然,外頭有人來報,說戒嗔和尚跟長生悄悄下山了。
蘇彧站起身來,正要走,腳步卻定住了,側過身子來招呼若生靠近:“有件事遲個一兩日你應當也會收到消息了。”
若生怔了怔:“何事?”
蘇彧口氣很淡:“皇上回京了。”
“已在路上了?”若生卻大吃了一驚,她本以為隻姑姑一人會先行回來,哪想竟是全都一塊兒回來了。
蘇彧點了點頭:“據聞是長公主病了, 皇上便也索性一並折返。”
浮光長公主病了?若生蹙著眉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恰逢慕靖瑤來尋她,蘇彧提前避開了去。
賀鹹一走,慕靖瑤覺得日子乏了味,往若生這跑得便勤快了起來。
倆人說起雲甄夫人回京的事,慕靖瑤不由數著手指頭算上了:“趕在你姑姑入京之前家去,還是這兩日便動身?”
若生搖了搖頭,說等清雲行宮一眾人馬進了城門再動身都不遲。
口中說著話,她心裡想著的卻是戒嗔和尚跟長生下山做什麽。眼下這個節骨眼,該不會是要溜?
然而,就連長生也不知道戒嗔為何突然帶自己下山。戒嗔說,領他去祭拜外祖父母。可長生怎麽算都算不對,不是忌日也不是逢年過節,怎麽好端端地想起要去祭拜?
他跟著戒嗔朝前走的腳步驟然沉重起來。
戒嗔有所察覺,停了下來,轉頭看他:“怎麽了?”
長生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突然身子一矮,鑽進了草叢,蹲在那透過雜草縫隙望向了戒嗔。
“長生!”戒嗔見他古裡古怪,皺著眉頭拔高了音量。
長生蹲在草叢後,沒有理會他的呼喚,只是牢牢盯著他看。
從僧袍到鞋履,再到側影,每一條弧線他都看得仔仔細細。
然後,長生的臉在白薄的天光底下,一點一點蒼白了下去,終於再沒有一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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