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光看眼睛都看得出來,是個十分不安分的。
可卻對四叔忠心耿耿,也是少見,而且四叔看人的眼光即便不好,也不能比她還差,他怎麽會看不出老吳的不安分,留著他當心腹使喚?然而要說他對老吳真真看重得不得了,當時她出言要人,四叔就算憂慮姑姑插手,也得想個法子將老吳給留住了才是,偏偏他又沒有。
若生坐在馬車裡望著老吳遠去的背影,微微沉了臉。
不論如何,這種種跡象皆證明,老吳身上還有她沒有發現的“大用處”。
這時,角落裡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小賤種!老娘辛辛苦苦掙銀子就是為了給你偷偷拿去買這不中吃不中穿的東西的?”
“啪——”
“哐當!”
伴隨著婦人咒罵的聲音,周圍響起了幾聲奇怪的聲音。
若生就靠在窗邊,稍微一探頭,就看見一本半舊的書自不遠處飛了過來,筆直落在了車軲轆旁。
她垂眸看去,只見那書皮上的字跡像是沾了水,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地上一道滴滴答答的水痕,更是延伸得老遠。她的視線便下意識朝著水跡一路往上,而後看到了一盆打翻的水。
方才那“哐當”一聲響,想必就是這發出來的。
視線再往上,就看見了一個婦人,約莫三十余歲的模樣,身上穿著粗布衣裙,頭上的發髻不過胡亂一挽。瞧著已經有些散亂,嘴裡正喋喋不休地罵著些市井間的汙言穢語。可當她的眉眼映入若生的眼簾時,若生還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這婦人看著粗鄙不堪。眉眼五官卻生得很清秀,甚至可說是姣好。即使歲月侵蝕,眼角細碎的紋路已經十分明顯,但那股子秀麗卻依舊藏在下面不曾消失。
突然,她將手高高揚起,狠狠甩了下去,空氣裡又是極響亮的一聲“啪——”
隔著馬車,若生只看見她似在打人,卻一時看不見挨打的是誰。
窄巷裡又是掌摑又是摔水盆。這動靜委實不小,周圍的幾戶人家也都悄悄開了門探頭探腦來看,竊竊私語起來。
但那婦人似乎渾然不覺,隻揪著跟前的人咒罵不休,從“小賤種”到“討債鬼”罵了個遍,罵著間或還要伸手去撕打。若生隻這麽看著都覺得那人好忍性,竟半天都沒有吭過一聲。
“姑娘,奴婢給你捂耳朵,免得叫那些穢語給髒了耳。”綠蕉拿著帕子靠了過來。
若生失笑,轉過臉看她一眼。道:“不用捂,這些話也算不得什麽。”
左不過是些市井之言,不在意的左耳進右耳出。能髒著什麽。
她沒讓綠蕉出手給自己捂住耳朵,隻笑著輕聲打發她去拿了吃的來。
早前她爹硬塞過來的吃食,被她在路上就吃了個差不多,而今只剩下丁點,今次一口氣全帶出來了。
綠蕉去馬車角落裡的小櫃子裡找了找,找出來青梅子,急忙送過來給她。
若生背對著她一面接,一面瞥見了一個人。
就在接過青梅的這一瞬間,她從眼角余光裡看到了一個人。
是個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極單薄。瘦骨嶙嶙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是何時裁的。早洗得發白看不出原色,左一塊補丁右一塊,斑斑駁駁的。
他低著頭,一言也不發,任那婦人打罵。
婦人罵了半響,似是累著了,雙手叉腰大口喘了幾口氣,忽然哭了出來:“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
言罷,
又罵,這回卻是一邊罵一邊哭,也不怕叫外人聽了去,隻當沒瞧見周圍探頭看熱鬧的鄰居們。“要不是你爹那窩囊廢誆了我,我焉能嫁給他過這苦日子?我當年那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大小姐呀……結果還生了你這麽個討債鬼,成日裡只會討我的債!”
她嗚嗚哭著,邊上的街坊忽然笑話開了。
一人提著菜籃子擇菜葉,笑哈哈道:“我說青娘,這麽多年了,你還活在話本子裡出不來呢,真當自個兒是那戲台子上的大小姐了?”
“我呸!關你屁事,有這閑工夫不如多去管管你家那臭男人的眼睛,少往老娘身上瞄!”名喚青娘的婦人聞言頓時也不哭了,隻冷笑了聲,扭頭罵了回去,罵得那說話的人哼哼唧唧,將手裡的爛菜葉子往地上重重一丟,轉身進了門。
青娘指著那門還罵,罵完了轉頭回去看兒子,突然冷靜了下來,理理鬢角,挺直了腰板,再將面上淚痕抹去,面無表情地道:“還杵在這做什麽,沒的白叫人家看戲!”說完,她再不看兒子一眼,抬腳邁過門檻進了裡頭。
坐在馬車裡的幾個人,皆聽了個清楚。
綠蕉一臉駭色,小聲嘀咕:“這婦人,也忒凶了。”
“凶?”扈秋娘搖了搖頭,“傻丫頭,你這是沒見過凶的啊。”
倆人輕聲交談著,若生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車裡頓時一寂。
外頭的腳步聲,就顯得清晰了起來。
青娘的兒子見母親進了門,就跟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衣裳,腳步輕快地朝若生一行的馬車走來。
到了近旁,他一彎腰,就將落在邊上的書給撿了起來,抖抖上頭的水跡,轉身便走。
腳步聲響了一會,突然沒了。
若生微疑,不由得將方才閉合的窗子重新推開了去。
——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正定定站在不遠處朝著馬車看。
這原沒什麽,可若生卻驚訝的發現,這青娘的兒子,竟生了一副極好的皮相。就這麽不吭聲靜靜站在那,活像是個姑娘家,眉清目秀。漂亮得很。
他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不躲,直接看了過來。也不知是瞧見了什麽,忽而眉頭一皺。抱著書轉身走遠。
若生望著那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暗自感慨,這小小的望湖鎮裡,竟還有這般容貌的母子倆。
正想著,老吳的身影出現在了不遠處,身後果不其然跟了個四十余歲的中年婦人。
走得近些,若生就發現那婦人面上塗了厚厚一層白粉,偏底下皺紋叢生。溝溝壑壑,根本塗不平,看起來十分怪異。
“姑娘,人來了。”
“撩了簾子讓人上來說話。”扈秋娘在旁按照若生的意思吩咐道。
綠蕉就去將簾子打起,讓吳亮的媳婦鄭氏進來。
鄭氏掃一眼馬車內,見只是幾個姑娘家,不由松了一口氣,可想到外頭還有老吳幾個,這口氣就又提了上來。
“吳亮是你男人?”扈秋娘問。
鄭氏一愣,“吳、吳亮?吳亮是誰?”
扈秋娘冷笑:“少打馬虎眼!”
鄭氏瑟縮了下。但仍嘴硬著:“什麽吳亮不吳亮的,我真不認得……”
“吳亮你不認得,那吳秦跟吳泰呢?”若生懶懶靠在那。漫然發問。
鄭氏聞聲,面色微變。
因若生一直戴著冪籬,加上穿得不普通,鄭氏一直沒大敢放眼去看,這會一聽聲音竟像是個小姑娘,不覺弄不明白了,又聽她提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知道是瞞不住的,隻得硬著頭皮答:“那是老婦的兩個兒子。”
若生不動。
鄭氏有些慌張起來:“勞姑娘寬限幾日。這銀子且等我們湊一湊,再還您……”
一寬限。自然就是跑了。
何況若生這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會應允這話。
鄭氏應是被追債追得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皆見過,這回見只是個小姑娘,心底裡其實並不大畏懼。
“銀子的事,好說。”若生悠然開口。
鄭氏大喜:“多謝姑娘!”
“慢著。”若生笑了下,“我隻說好說,可沒說答應。”
鄭氏微僵,“姑娘,實不成,您這銀子就去找老婦那死鬼男人要吧,到底是他借的,不乾我跟兒子們的事啊……”
若生咯咯笑了兩聲,忽然吩咐扈秋娘跟綠蕉道:“你們先下去候著吧。”
“姑娘,這怎麽能行?”扈秋娘跟綠蕉異口同聲說道。
若生卻隻搖了搖頭:“下去候著吧。”
二人無法,隻得先行下了馬車就站在窗子邊候著。
鄭氏則見身形高大的扈秋娘下去了,心中愈喜,覺得隻一個小丫頭怎麽也能搞定了,正要出聲卻不妨耳邊傳來一句,“那雀奴呢?”
她當即瞪大了眼睛。
若生嗤笑:“怎麽,你賣了她,竟也會於心不安?”
鄭氏多年不曾聽到過雀奴這個名字,這會驟然聽聞,隻覺心神不寧得厲害,又看看跟前的人,若雀奴活著,應當也差不多是這個年歲,不覺無措起來,“你……你難道就是……就是雀奴?”
若生怔了下,索性將錯就錯,“你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見著我吧?”
“竟真是你?”鄭氏一屁股摔了下去。
若生冷笑連連:“你將我賣給了誰,你可還記得?”
鄭氏誤以為她真是雀奴,見馬車內布置華貴,坐在那的少女身上衣著更是不菲,愈發慌亂,當即哭道:“怎是母親賣的你?母親若有法子,又怎舍得那般做?不過是你父親逼的不得不做,母親這心裡,日日如刀絞一般啊!”
“我問你,記不記得將我賣給了誰!”若生咬牙問,“你怎麽能將我賣給他?”
鄭氏癱在地上哭,“母親隻知劉大人是個好人,想著你去了也能過好日子,這才狠下了心腸舍了你……”說著,她忽然看向若生,“你看看你如今這穿的用的,還能呼奴喚婢的,若沒有母親當年那狠心一舍,你何來的這等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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