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騰騰的火把,照亮了整個天空。
衛城的城主府中,馬車川流不息,劍客賢士數不勝數。
當衛洛出現時,喧囂聲大作。
今晚的衛洛,穿著一襲紅袍,白膚紅顏,墨眼帶笑,只是掩在那大紅袍服下的肚子,有點微突。
當衛洛在眾臣地籌擁下坐上主塌時,那些盯著她打量的各國人士,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衣香鬢影間,侍婢們開始煮羹,上酒。
正在這時,一個清亮地喝聲傳來,“齊義信君!”
素來了。
衛洛連忙抬眼看向殿門處。
出現在殿門處的,是一個白衣纖弱的身影。依然的俊美如花,依然的雙眸如星。素一踏入大殿,便直直地向衛洛看來。四目相接的瞬間,他朝著衛洛展顏一笑。
衛洛回以一笑。
素大步向她走來,來到她面前,他深深一揖,清聲道:“見過晉夫人。”
“義信君多禮了。”
素緩緩抬頭。
他先是呆呆地盯著衛洛的肚子盯了半晌,再抬頭看向她的臉。
對上笑意盈盈的衛洛,素低低地說道:“大子,可好?”
“甚好。”
“晉侯,可好?”
“甚好。”
“衛洛,你,你呢,你可好?”
他的聲音遲澀,緩慢。
衛洛對上他的雙眸。
四目相對間,她紅唇一揚,露出一個極為燦爛的笑容來,“我甚好。”
“然,你甚好,”素苦笑起來,他喃喃歎道:“天下人,皆知有一婦人名衛洛。衛洛,你終於如願了。”
他笑得有點勉強,見衛洛沉默,他苦澀地說道:“洛過得不好時,素日日憂慮。而今,洛名動天下,高於世間丈夫時,素卻心中澀悶難當。”
他說得很直接。
衛洛看著他。
她長長的睫毛扇了扇,低聲說道:“素,你太瘦了。”
說到這裡,她略頓一頓,“聞齊君輕賢能重勇士,喜與臣子嬉於后宮。公子秩暗蓄劍客,諸臣派系林立,各有陰謀。素,你偏居一隅,最是安妥。”
衛洛說到這裡,展顏一笑,“你已有兩子一女。素,人生至此,何必多想?”
素直直地看著她。半晌半晌,他花瓣般的唇動了動,脫口而出的,卻只是一聲低低的歎息。
歎息聲中,他朝著衛洛叉了叉手,向後退去。
他慢慢地退回了他的座位上。
素剛剛回到他的座位上,一個高喝聲傳來,“齊公子秩到!”
聲音一落,公子秩已應聲入內。
這麽久不見,他依然是清俊之極。
公子秩緊緊地盯著衛洛,大步走來。
來到衛洛面前,向她行了一禮後,他昂起頭,直直地盯著衛洛。
盯著盯著,他突然長歎一聲,“衛洛終是衛洛。”
衛洛一怔,不解地看向他。
公子秩感慨地說道:“當年你拒絕齊公主陪嫁,我深為不安。怎知一晃兩年,衛洛卻已不是往昔的衛洛,縱以晉侯之強,也尊之重之,獨寵之。幸甚!”
衛洛聽到這裡,櫻唇一揚,輕笑道:“當年你以嫡妹為我陪嫁,欲與我一道嫁給涇陵。你之心意,全在維護於我。衛洛雖然輕狂,此情一直銘記於心。”
公子秩搖了搖頭,他深深地盯了衛洛兩眼,朝著她深深一揖,不再多言,便退下了。
公子秩剛一退下,一個中年清秀的君侯向衛洛走來。
這人卻是越侯。
衛洛一看是他,臉色一淡。她站了起來,朝著越侯盈盈一福,行了一個標準的子女禮後,卻閉嘴絕不開口。
越侯臉上擠著笑容,有點訕訕地看著衛洛,半晌才還禮道:“我兒。”
他剛剛叫出聲來,衛洛便已低聲喝道:“越侯慎言!”她盯著越侯,淡淡地說道:“衛洛生母為君侯之妹,生父為武士釹,君侯實為衛洛舅父。”
衛洛的話一出口,越侯的臉色便是一陣青一陣白。
衛洛見他擠出一張笑臉,還想說些什麽,聲音一沉,帶著一分冷意地低聲說道:“君侯何不慎言,慎行,各行其道?”
她在這裡,要求越侯“慎言,慎行”,是在明示他,這親戚就沒有必要攀了。你不湊上來,也許我們還不會記著那種種樁樁的仇恨。
這一下,越侯的臉色,真是青中透著灰了。
他訕訕地笑了笑,嘴唇蠕動了幾下,終於他低下頭,灰頭灰腦地退了下去。
接下來,秦太子衍等人,一一與衛洛見過禮。
見禮之後,便是華筵。
到得月上中天,眾貴客一一散去時,喝了幾杯酒的衛洛,已有了一點醉意了。
她推開侍婢的扶持,順著院落慢慢轉悠起來。
這是一個明月如洗的夜晚,樹影綽綽,天地澄澈。
衛洛轉著轉著,嗖地一聲,她的身後傳來一個輕響。
緊接著,一個低沉暗啞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見過矩子。”
衛洛回過頭來,出現在她身後五步處的,是一個黑袍中年人。這中年人有著一張容長臉,目光炯炯,看向衛洛的眼神恭敬中帶著打量。
這人麻衣赤足,臉上帶著一種墨家才有的儉樸和謙和。
四目相對,這黑衣人向衛洛雙手一叉,道:“憊夜趕至,實有要事。出衛城百裡處耒之原,陳,代遊俠突起爭鬥,有一狂徒狀如惡虎,無人能製。此近只有夫人一介矩子,諸俠請夫人前去一鑒。”
鑒者,裁判,處理的意思。
衛洛眨了眨眼。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下午才成為墨家矩子,晚上便要以矩子身份去當處理這種爭鬥的事。
嘿嘿,可真是有趣啊。
衛洛點了點頭,道:“可。”
“矩子請。”
這時已是夜靜人深。
衛洛與那黑袍中年人行走在夜間,衣帶當風,飄然而行。
那黑袍中年人奮力疾行,可不管什麽時候,他只要側頭一看,衛洛總是走在他身後十步處,身法飄忽,姿態悠閑。不管他是全力疾行,還是緩慢而行,她總是悠哉遊哉地跟在他的身後。
黑袍中年人越走,越是暗暗心驚,不由想道:晉夫人衛洛負天下盛名,果然不同凡俗。
這時的他,已放棄了與她爭競的心思。
遠遠的,在離耒之原還有十裡時,衛洛便聽得那裡嘰嘰喳喳地吵鬧不休。漸漸的,那吵鬧聲清楚地傳入她的耳中。
一個粗啞的男子聲音高喝道:“別說區區一個公孫,就算是代國君侯,我也可殺之!呀呔——大丈夫生於世,本當快意而行,想殺則殺!咄!別說是區區代國,就算是晉國君侯,晉國夫人,我也可一劍斬之!哈哈哈。。”
囂張的大笑聲中,那黑袍男子在衛洛的身側苦笑道:“此君為陳國人,名牙。他於深山中習得一劍術,現四處找人練劍,就算是公孫王侯,公主夫人,他亦想殺則殺。現已殺得代國三名公孫,還玩殺了代國公主。”
說到這裡,那黑袍男子歎了一口氣,“我等遍請遊俠圍殺,皆不能敵。聞越國殷公最為仗義,兩次相請皆是錯過。”
他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衛洛,恭敬地說道:“夫人若能擒殺此人,我代國安矣。”
夜風呼呼而來。
衛洛的長發,順風遠遠飄出。
聽著這個黑袍男子的話,她只是笑了笑。
那黑袍男子見她不答,叉了叉手,轉頭不再多言。
月光下,那個粗啞的男子聲音又高聲歎道:“咄,何人配與我為敵?何人配與我為敵——”
這時,衛洛兩人已經飄然而至。
那黑袍男子頭一昂,縱聲高喝道:“矩子衛洛到——”
這是夜間,又處於山谷當中。
那黑袍男子的一喝,引得山鳴谷應,天地轟隆隆回響不已。
站在山谷中的幾十人齊刷刷地一怔。
他們回頭向衛洛兩人看來。可惜現在是夜晚,衛洛又背著光,他們哪裡看得清切?
詫異了一陣後,幾個議論聲同時傳來,“矩子衛洛,何人也?”
“墨家何時添一矩子?”
“衛洛,衛洛?呀呔!此衛洛,莫不是晉夫人?”這人的最後一句,是驚愕中大叫出來的。眾人先是一怔,轉眼嗖嗖嗖同時抬頭,瞬也不瞬地盯向衛洛出現的方向。他們的目光中,表情中,已是無比興奮。
連那個陳國人牙,也是嗖地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越來越近的衛洛。他歪嘴一咧,露出滿口黃牙森森笑道:“晉夫人?聞晉夫人美豔絕倫,今可賞玩矣!”
“今可賞玩矣!”
五字一吐而出!
就在這時,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嗖地一聲風吹樹葉的聲音響過。
然後,“啪”地一聲,清脆而沉重的巴掌聲重重地傳來。伴隨著那巴掌聲的,還有一個極為清冷,又帶著一點靡蕩的女子聲音傳來,“咄!言辭不敬!賞你五掌!”
話音一落,眾人又聽得“啪——”“啪!”“啪—”“啪”四聲長短不已,又清又脆,響亮無比的巴掌聲在火光中劈劈啪啪地響起。
終於,巴掌聲止住了。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一襲華貴紅袍,宛如神女的衛洛,施施然地向後退出幾步,負手而立。
眾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被另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一陣倒抽氣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頻頻地抽氣聲中,明亮的月光下,騰騰的火把中,眾人眼睛瞪得滾圓滾圓,驚駭無比地看著眼前眼前這一幕。
就在剛才,還囂張不已,就在這幾個月,還闖入代王宮中,把堂堂公主玩弄至死的唐人牙,此時,紅通通的雙頰上,幾個手指印一清二楚!他那圓黑的雙頰,鼓鼓地腫得老大!
月光下,他破裂的嘴角正在滲著血,他正雙手捂臉,以一種極為恐懼的目光看著那個月光下的神女。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雙腳不停的顫抖,不停的顫抖!
沒有人找得到自己的聲音!
要不是親眼所見,他們萬萬不敢想象。
在集體失聲中,衛洛冷冷地盯著牙,她櫻唇一動,淡淡地問道:“是殺是廢?”
她問的,自然是領她前來的黑袍中年人。
那黑袍中年人還保持著左腳向前的行走姿勢。
直過了好一會,他才駭然驚醒過來。他不敢置信地瞟了一眼衛洛後,迅速地低頭,回道:“廢。”
“善!”
冷冷地吐出這個字後,衛洛嗖地一聲,從懷中掏出了一柄木劍。然後,她在眾人齊刷刷地盯視,在牙急促的後遁中,右手一揚,木劍輕飄飄地刺出!
“叭”地一聲,木劍擊出,一隻手臂重重落在地上!
嗖地一聲收回木劍的衛洛,厭惡地盯了一眼血淋淋的木劍,右手隨手一揚,便把那木劍遠遠扔開。而她的左手,這時已急急地捂上自己的小嘴,堵住那噴湧欲出的乾嘔。
捂著嘴的衛洛,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縱身急退。當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時,山谷中的眾人,還在呆呆而立,一動不能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啞的歎息聲在夜空中傳蕩,“鬼乎,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