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证清白的话不能省,上官阙说:“一整天我都在楼里,你可以问任何一个人。”
韩临闷应一声,去翻每一株草的根。
灯笼里的光燃尽,唯余星色,上官阙语气很轻:“蜡烧尽了,夜深你看不清。这几天你太累,回去休息,明早天亮再来找,好不好?”
韩临没说话,但只是跪坐在草地上,没有动作。上官阙拉他起来,他也没有心思抗拒,丢了魂似的往回走。都没有问一句上官阙陪他这么久,吃过饭没有。
次日天刚亮韩临就起来找,上官阙推了楼里的事陪着他,一天下来,韩临依旧找不到。
乳娘安慰他:“也不一定是孩子做的,或许是不小心坏了!”
总不会凑巧两枚一起坏,已经丢了,孩子又太小,韩临不可能和她计较,只能当是过去。
只是再没心思造推车,夜里韩临整废木料,无端的眼酸,当是木屑迷了眼,还是干活,到后来捆废料的绳结如何都打不上,堆好的木料哗啦啦滚散,终于泣不成声。
一门之隔,上官阙远望满院旁观,并将旁观很久的死物,轻轻晃动送来给韩临的苦涩药汁。
次日上官阙留在家里办事,人一丛丛地来,韩临连楼都没法下,熙熙攘攘的,点点白天几乎都没睡。黄昏的时候,上官阙上来看孩子,乳娘识趣的回避。
楼下吵闹不休,显然还要忙下去,韩临没想到他的到来:“你有空上来?”
上官阙捏着眉心,难得流露出疲惫,淡淡道:“我的理由,恐怕你不爱听。”
当年他也这样过,午宴借着喝药休息上来找韩临,吻着韩临说我想你了。这是他口中分量最重的话,是他能给出最外泄的情感,韩临一度服软,想那就这样吧。
离间自己好端端的感情时,他胡说想你的样子叫韩临烦躁,此时他隐忍不言的样子,让韩临更难办。韩临索性避过脸去看窗外的树影。
上官阙过去抱起孩子,不久后怀里的呼吸就匀了,问韩临起名的进度。
说起这个,韩临实在头疼。
因为只有一次机会,韩临更郑重了,从前还看着顺眼的名字,怎么都拍不下板。见他提起,把备选的名字拿出来,问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上官阙并不看,说是请你起名,又不是请我。
乳娘说都很好,红袖那边他想给个惊喜,实在没别的人商量,才找上官阙要意见。
见他不肯,因为是求,韩临喊:“师兄。”奉上名字又说:“你帮忙看看。”
久违听到这称呼,上官阙没有掩饰喜悦,弯了眼睛,挨过脸来。
孩子的房间窗帘半掩光线很昏,上官阙还抱着孩子,偏着头看,眼帘中藏着的细痣露出来,睫毛几乎扫到韩临手指上。
韩临皱眉:“你的目力差成这样了?”
“只剩一只眼会累些。”他垂眼扫过那些笔画十分复杂的字,抬起脸来,只是摇头。
韩临气馁了一下,又打起精神,拿过砖头厚的诗集,振奋道:“我只要多看,总能找到好的。”
上官阙见了,笑说:“没必要非到诗集里找。”
韩临说:“我的名字就是我爹跑去秀才家请人家翻诗集翻出来的,出自‘临颍美人在白帝’,我分了临,映寒分了颍。”
上官阙一怔,不清楚哪里的秀才为人取名会去找诗句里的地名。
“你父亲是农夫,不识字,这是没办法。”上官阙点拨他:“很多人从古籍里找名字,多是图隽永,但名字更多寄托了取名的人对这个孩子的期望。你对她的期望是什么?再想想吧。”
韩临若有所思,说我记下了,有人来敲门唤了声楼主,上官阙放下点点离开了。
夜里人声稀了,风声又起,孩子交给乳娘照看,韩临回屋时在廊上走,身形都给吹得有点晃动。
上官阙来送药给韩临,韩临边喝边看上官阙带来的两封书信,一封是白映寒的家书,另一封是秦穆锋写给上官阙的,信中提起韩临,韩临说我等会儿写回信。
药喝完了,上官阙还是不走。韩临问他还有什么事,上官阙道:“怕你的手不方便书写。”
“我能写。”顿了一顿,韩临声音小了一些:“只是慢一点。”
上官阙追问一页要写多久,又说:“不要像上回,太累,才发生那样不好的事。”
韩临说我找红袖帮忙。
上官阙于是又笑:“你认妹妹,红袖反应那样大。你还敢找她?”
韩临不说话了。
窗外风声像巨吼。
上官阙揽袖研墨:“师叔的脾气小屠不清楚,我来代你写吧。”
韩临只好向上官阙口述,他言语随便,敬称词汇加之来龙去脉都由上官阙润色。他一向报喜不报忧,说自己为别人带孩子,过得不错,要他们不必担心,又说自己还胖了一点。
讲到这里,上官阙搁笔,忽然拉住韩临,手沿腰往下摸。
韩临脸色微变,退后两步,又被他握住胯骨拉回去,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探探虚实。”上官阙放开他:“我笔下不想写假话。”
说完,韩临亲眼见他在纸上写下仍是清减的字样。
想不到要他代写书信竟这么麻烦,只是第二封都起了头,他行文也快,韩临姑且忍着。
秦穆锋那封信写至结尾时,上官阙道:“师叔问你我关系如何,你要我怎样写?”
“你都替我写信了,他还不明白吗。”
“就算你对我恨之入骨,我也会帮你。”上官阙催问:“怎样写?”
韩临停顿,上官阙也不急,悬腕在等。
半天,才等到韩临蹙眉开口:“还算融洽。”
上官阙竟然转过身,盯住韩临,认真地问:“你知道欺师的后果吗?”
下意识叫韩临去捏右耳,只是摸了空,讪讪地收手。
总不能写下交恶,尽管上官阙有私心,到底是替韩临找到妹妹,护了她将近十年,又照看韩临捡来的红袖,可谓尽心尽力。连韩临没由头的找两枚耳圈,他都陪着。倘若他是别的人,韩临都得喊他一句恩人。偏偏他是上官阙,对韩临穷尽了坏,也穷尽了好。
要带孩子,难免同他打照面,整日吵吵打打不现实。韩临孑然一身,不用再担心与他的联络会触怒谁。
好像他待红袖,待易梧桐,待小屠,待傅池,都以宽厚著称。当年自己是色迷心窍,韩临想如今却不同。
只要关系不再到那个程度。
一番思考,纵使看出上官阙的期待,韩临还是说:“我对师叔没讲假话。”
话音刚落,上官阙回过身,很快将那句断定关系的话原封不动写到信上。
又写几句祝福康健的好话,上官阙停笔,向韩临递去毫笔,幽幽道:“白纸黑字,落笔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