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歡呼聲突然變大,她抬頭,“百姓為何如此?”
周山象搖頭,“奴不知。”
“阿娘!”
太子來了。
一進來就惹得武媚發笑,“你這是……要去廝殺?”
太子一本正經的帶著一把橫刀來了。橫刀不小,他的身量還不足,所以橫刀的下部隨著擺動在地面拖來拖去。
李弘進來行禮,嚴肅的道:“阿娘,我來保護你。”
武媚一怔,突然展顏一笑,“五郎長大了。”
她恍惚間看到了另一個少年。
“阿姐!”
當初那個少年也是這般。
“皇后!”
邵鵬來了,一臉震撼。
“算學的學生們聚集在皇城外,高呼陛下萬歲,隨即長安城中的百姓蜂擁而至,說是護衛陛下,除滅奸賊……無數人在狂呼,風雲變色呐!”
武媚能想象到那個場景,悠然道:“萬眾歡呼的場景,那些人定然面無人色吧。”
“那些人面色慘白。”
“在他們眼中豬羊一般的百姓,一旦爆發起來,竟然能讓風雲變色……他們那一刻想到了什麽?可曾後悔?”
武媚搖頭,“這一戰……剛開始我以為最好的結局就是平安去西域,誰曾想百姓的加入讓局勢逆轉,實則我也是輕視了百姓。”
不只是她。
盧順義等人此刻也是面無人色。
“這……只是百姓?”
王晟搖頭,嘶聲道:“這不是百姓!”
他們無法相信如牛羊般溫順的百姓竟然能製造出如此大勢。
“這就像是大海,浪濤不斷席卷而來,無人能擋,無人敢擋”
李敬都悄然退後幾步,這時一聲歡呼傳來,他不禁渾身顫栗,隻覺得肝膽欲裂。
“可怕!”
李敬都面無人色,“老夫在家時,偶爾也會去下面的田莊轉轉散心,看著那些農人和牛羊在一起,皆溫順無比,叫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逆來順受,壓根就不敢反抗……可!”
“老夫定然是眼花了。”
李敬都搖頭,“老夫要回去好生睡一覺,在夢中回想一番,再去看看那些溫順的牛羊……”
曲江池中,魏青衣抬眸眺望著皇城方向。
她微微眯眼,“氣勢如虹……果真如虹!”
此刻她的眼中出現了一道長虹,長虹直衝天際。
她低頭,身前一泓淨水,原先平靜的水面此刻卻如同是沸騰了一般。
水面不斷翻湧著,仿佛下面有一隻巨手在不停的推動。
從密密麻麻的水泡到大股大股的翻湧。
魏青衣心中駭然,不禁退後了一步。
呯!
一股水浪猛地衝了起來,陽光下,這股水被照的晶瑩剔透,竟然呈七彩之色。
水浪猛地跌落,水面頓時就像是炸開鍋了一般沸騰起來。
“陛下萬歲!”
歡呼聲幾乎是同步傳來。
魏青衣渾身顫栗,秀目中全是驚訝。
“百姓氣勢如虹,此地之水便會沸騰,氣勢灼灼,恍如烈日炙烤……”
“萬歲!”
水面再度沸騰。
魏青衣平靜了下來,她抬眸看著天空。
一道長虹驟然直擊長空。
呯!
水面炸開,無數水花噴濺出來。
魏青衣雙手交疊置於額頭上,隨即緩緩跪下。
“原來……民心即是國運!”
……
西市。
李姣揭開了羃?,仰頭看著皇城方向。
“當年長孫無忌還在時,堪稱是權勢滔天,那時的他躊躇滿志。他若是還在,見到此刻百姓的咆哮,可還有什麽躊躇滿志嗎?”
大紅好奇的道:“娘子,百姓這般厲害嗎?”
李姣點頭,絕美的臉上多了一抹微笑,“我此刻才明白……那些人倚仗的大軍也是由百姓組成。原先的將士們大多不識字,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隻知曉跟著將領砍殺……可若是百姓都讀書,你想想,當他們進去軍中後,會帶來什麽?”
“他們不傻了。”
“是啊!不傻了。”
李姣欽佩的道:“賈平安此舉堪稱是釜底抽薪……當年的關隴為何能縱橫天下?皆因有這麽一群傻傻的大軍。百姓讀書……從根子上削斷了世家門閥的勢力……”
……
賈平安悄然溜了。
皇帝正在享受著萬眾歡呼,先前彈劾他的人面無人色……
此刻誰再敢提這茬,皇帝就能出手弄死他。
他從太平坊繞了過去,一路看著空蕩蕩的街道笑道:“都去了朱雀街,此刻若是來一群盜賊,想來會收獲頗豐。”
一路到家,一家子正在翹首以盼。
“阿耶!”
賈昱歡喜的道:“阿耶,他們說你是個英雄。”
“英雄?”
賈平安笑道:“我不是英雄。”
“那誰是?”兜兜不信,對父親的崇拜讓她覺得這是謊言。
“百姓才是。”
前世他經歷過無數人人山人海……春運的擁堵,長假出行的擁堵,排隊打疫苗的擁堵……但從未有今日這等震撼。
原來百姓才是決定一切的力量。
這是他的新發現。
當百姓決定要做什麽時,那麽一切阻礙都不過是沙雕而已,一衝就垮。
他更是想到了後世燈塔在各處的顛覆。
從最細微的輿論影響做起,收買對方有影響力的人,讓他們在公共輿論上一步步的引導一國輿論走向……
這些都是手段,目的就是為了讓對手的百姓站在對手的對立面,當這股力量強大到無可抵禦時,他們就會點燃導火索……
轟!
一個國家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倒塌後那些權貴還一臉懵逼:“俺們怎麽就敗了呢?沒啥動靜啊!”
他們就像是空中樓閣,原先百姓在下面作為地基,可當百姓全跑了之後,再美的樓閣也將會因為失去了支撐而轟然倒塌。
原來輿論才是最鋒銳的武器!
誰掌控了輿論誰就是勝利者。
他想起了那些論斷不禁為之駭然。
那位竟然早就看穿了這一切,早早就指出了奪取輿論的重要性。
“阿耶,大娘和阿娘先前都哭了。”
兩個女人瞬間黑臉。
都多大的人了還哭,丟不丟人。
賈平安適時給了這麽一個眼色。
隨後閃人。
“賈兜兜!”
“阿娘,救命!阿耶救命!”
賈平安微笑著,前方秋香和安靜在,她們福身道:“恭喜郎君。”
“恭喜什麽?”
賈平安搖搖頭。
他去了前院,狄仁傑已經擺好了酒菜。
“此次你算是逃過一劫。”
狄仁傑一飲而盡。
“我從未覺著這是劫難。”
賈平安覺得狄仁傑的出發點錯了,“懷英你弄錯了一點,我為大唐而發聲,就算是被趕到西域去也甘之如醴。那不是流放,而是嘉獎。我會在西域折斷祿東讚的爪子,把西域變成大唐的堅強據點,再挾勢歸來……那不爽嗎?”
王者歸來的戲碼誰都喜歡,但在此之前你得苦心孤詣的創造大勢。
狄仁傑搖頭,“說不過你,飲酒。”
“陛下先前問了竇德玄,戶部可能每年撥給地方錢糧,用於興辦學堂,竇德玄答應了。”
賈平安說的很平靜,仿佛那些明槍暗箭都從未發生過。
“先生。”
趙岩等人來了,人人振奮。
“弄了酒菜來。”
賈平安笑吟吟的和這些助教們談論著今日之事。
“原先我想著就算學叩闕,想來也能震懾那些人。沒想到百姓也聞訊趕來,聲勢一下就起來了。”
韓瑋回想起那些場面依舊震撼不已,“氣勢太嚇人了。”
“你還未見識過更嚇人的。”
賈平安說道:“今日辛苦了,回去後照常上課。”
一頓酒喝得酣暢淋漓。
“阿耶!”
回到後院,正在和阿福嘀咕的兜兜歡喜的迎過來。
“阿耶,先前大娘和阿娘說今日是好日子,說什麽晚上要慰勞你。”
兜兜一臉神秘。
可大人的事兒孩子能到處說嗎?
被處罰了依舊不肯消停,可見黑心棉的屬性已經根深蒂固了。
“阿耶,後來好些坊民都出去了,說讓咱們家放心,他們定然能把阿耶救出來。”
小棉襖絮絮叨叨的,“阿耶,他們為何要救你?”
“因為我也在救他們。”
“哦!原來是這樣呀!”
賈平安帶著兜兜出門,在道德坊裡轉悠。
“賈郡公。”
“吃了嗎?”
“吃了,賈郡公這是出門散步呢?”
“是啊!這天氣不錯,再晚些就熱了,也不好出門。”
“可不是,再過半月那太陽曬的受不住,能躲家裡就躲家裡,弄了井水來衝一下,渾身涼爽。”
那些坊民陸陸續續的回來了,見到賈平安父女也不說先前的事兒,就如同往日一般拉家常。
兜兜很好奇,一直在期待他們說阿耶是英雄的事兒,可一直沒人說。
一個老人蹲在田間,賈平安側身準備從田埂上過去,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剛想起身就被賈平安按住了肩頭,“您坐著,千萬別動,我年輕,走這個熟。”
老人笑著挪動了一下身體,狹窄的田埂就多了些空的地方。
賈平安牽著兜兜側身一步步挪了過去,兜兜好奇的道:“老丈,你都這般老了,為何不在家呢?”
老人笑眯眯的側身看著她,“在家閑得慌。”
“閑不好嗎?”
賈平安見兜兜好奇,就乾脆帶著她坐下。
老人撫須笑道:“人活著不是空殼子,你得做事,你得種地,你得出門和莊稼、和人打交道……看著活生生的人,看著活生生的莊稼,你才覺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這番話有些繞口,兜兜茫然。
賈平安解釋道:“人不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個人獨處,想的再多也只是一人的想法,你活著的目的並非是空想,要出來和大自然親密接觸,要和人說話,微笑,要去看看花草樹木,看看高山流水,看看魚蟲鳥獸……”
“哦!那阿耶經常帶著我們步行就是為了這個嗎?”
“對。”
老人含笑道:“小娘子卻是聰慧。”
賈平安心中有些不解的地方,此刻順勢問道:“老丈可知今日之事?”
老人點頭,“知曉,老夫也跟著出去喊了許久,後來嗓子不好,就回家喝水,不然老夫此刻還在皇城前。”
賈平安隨手拔了一株草,把嫩嫩的草芯拔出來遞給兜兜,問道:“老丈覺著……國家興亡和百姓可有關系?”
“國家興亡?”
老人毫不猶豫的道:“就是不齊心嘛!”
賈平安一怔,“不齊心?”
老人篤定的道:“就是不齊心。從老夫的阿翁就開始說了……當初那些覆滅的王朝就是不齊心……前隋時老夫在洛陽城做夥計,整日就聽到那些人說什麽……皇帝和臣子們爭執,那些貴人們出入都是昂著頭,看著咱們百姓就像是看著牛羊……”
“您今年高壽?”
老人笑道,“八十有一了。”
賈平安都為之一驚,“那時您是在洛陽做夥計?”
“是啊!”老人目露回憶之色,“可惜了。那時候老夫想來……應當就是皇帝和臣子不齊心,臣子和百姓也不齊心,種莊稼的都知曉,不管是下種還是收割,要緊的就是齊心,你偷懶慢些,他看著也慢些……最後半日能收的地要收兩日……”
“後來亂了,老夫從洛陽跟隨著一股人馬逃到了長安,跟著人營造……一群人抬著大木頭,這時候誰若是彎腰屈膝,其他人就會越抬越重……可如此就走不遠……”
老人抬頭,篤定的道:“農戶種地要齊心,工匠做事也要齊心……如此田地才能豐收,屋宇才會越來越高大。這些……老夫也不懂什麽國事,隻知曉齊心就不會錯。”
他得意的道:“你看看前隋剛起來時,那時候君臣齊心,於是無所不能。你再看看大唐立國時,那時也是齊心,所以無往而不利……”
老人認真的道:“老夫活的夠久,看的夠多,所以才知曉了這個道理……咱們漢兒若是能齊心,那些異族隨手可滅!”
邊上走過一個老農,聽到這話就讚道:“可不是這個理。當初大唐立國時到處都是廢墟,說是整個大唐就兩百多萬戶,慘不慘?可只要齊心,隨後就把突厥給滅了,如今連高麗也滅了……”
老人笑道:“可不是,大唐如今的戶數還趕不上前隋呢!可前隋拿突厥沒辦法,更是拿高麗沒辦法,可見這國勢要緊的不是什麽錢糧多,人口多,要緊的是齊心!”
齊心!
賈平安想到了無數王朝的興衰。
前漢的君臣百姓不齊心,所以滅了。
歷史上的大唐……當李隆基一心就想著和兒媳婦雙宿雙飛時,君臣就離心了。而百姓在那時已然困窘,民間的嚎哭聲在君臣和權貴們的耳中就是蟲鳴,充耳不聞。
你不管我,我為何管你?
隨即漁陽鼙鼓來,驚破了皇帝的霓裳羽衣曲,也驚破了那些權貴們的醉生夢死……各處幾乎是一觸即破。
當信任不在時,當上下隔閡時,這個龐大的大唐變成了一座腐朽的建築,被外力輕輕一推就倒塌了。
齊心……
賈平安想到了大宋。
把勇士當做是豬狗,甚至要來個刺青,讓你沒法當逃兵。
從有這個決定開始,就注定了將士們和朝中的君臣不齊心。
所以大宋苟延殘喘多年,從未站直過腰杆,最後被掃入了歷史的垃圾堆。
而大明更是如此,甚至比唐宋都慘烈。
君臣淪為了對手,百姓在痛苦的掙扎著,誰在乎?
沒有什麽齊心,但凡有些能力的就拚命想通過讀書來脫離自己的階層。
於是百姓被拋下了。
當異族的馬蹄聲回蕩在神州各處時,百姓只是麻木的看著這一切,隨後麻木的拖著一根豬尾巴,繼續麻木的活著。
——我憑什麽為這個不把我們當人的大明浴血?
隨後就是覺醒,民族,國家,一個個集聚人心的理念漸漸深入人心,這個老大國家才開始了真正的複興之旅。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上下一心!
賈平安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是了,我為何要反對世家門閥壟斷一切?
因為他們隔絕了底層向上的通道,當階級固化後,這個大唐再也看不到上下一心。
而輿論就是助推器!
所謂的顛覆,就是為了破壞一國的上下一心!
一切明了了。
賈平安帶著兜兜在坊裡轉悠著,神態愜意。
“阿耶,他們說了什麽?”
兜兜卻聽不懂,牽著他的袖子問道。
“他們說人心齊,泰山移。”
“哦!”
賈平安想到了大明……
從士紳壟斷了話語權後,這個大明實則就再無挽救的機會。
輿論在他們的手中,他們宣揚皇帝昏聵,蠢笨如豕,還與民爭利……於是民間沸騰,昏君的咒罵聲不絕於耳。
什麽武裝拯救大明,不存在的,輿論不在手中,你組建的大軍也會倒戈相向。
不, 你壓根就組建不了大軍。
看看崇禎帝的結局就知曉,被士紳掌控輿論多年後的大明陷入了空前的混亂之中。
輿論說皇帝昏聵,那麽百姓不信任皇帝。
輿論說我等君子執掌朝政,大明定然能再度中興……百姓看啊看,盼啊盼,盼了多年,望眼欲穿,一代人接著一代人的翹首以盼。可中興沒來,自己的日子和大明的國勢卻越發的差了。
眾正盈朝就換來了這個?
後世有人罵那些人是一群畜生,真心沒罵錯。
賈平安牽著兜兜,看著前方出現的太子一行,微笑道:“這個大唐如朝陽,當光照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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