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漪尚在睡夢中,靠在劉藻的懷裡。劉藻已醒了,在她的眉心輕吻了一下,又覺不夠,這樣的一吻並不足以使她滿腔的愛意有所寄托。她與她更靠近了些,直到能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方覺好一些。
冬日的窗紙是重新粘過的,用了帛中上品,既透亮又結實,將寒風阻於窗外。劉藻便看著窗外漸漸泛起亮光,從黑夜至黎明。
她今日得早起,去登蘇武之門,於是她便暗自祈求天亮得慢一些,好讓她多與謝漪待一會兒。
謝漪睡得很熟,她一隻手搭在劉藻的腹上,手心舒展開,貼著劉藻的衣衫。劉藻一面望著窗外,一面將手覆到謝漪的手背上,無意識地與她十指交纏。謝漪大約是真的累著了,一點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天光大亮,劉藻不能再拖了,有些懊惱又帶著不舍地起身,輕手輕腳地穿好衣袍,將自己打理齊整了,方回到床前,輕聲喚道“謝相,醒一醒。”
謝漪被喚醒,睜眼之時,水霧迷蒙,待看到她身前的劉藻,眼中的迷蒙漸漸散去,清醒過來。她光是看著劉藻,臉都有些泛紅,裝作鎮定地坐起,還未開口,領口便隨她坐起散開了,露出胸口上的點點紅痕。
劉藻的目光被吸引,愣愣地看著,連要說什麽都忘了。
“萌萌。”謝漪抿唇道。
劉藻被驚醒,忙挪開目光,唇角卻不由自主地上揚。謝漪顯然是不自在的,又甚無奈劉藻在這事上的大膽,她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將領口合好,偏生劉藻又笑得傻乎乎的,一看就知她在想什麽。
謝漪歎了口氣,道“可都打點好了?”
劉藻點點頭“這就去了。”
話語一出,腦海中的點點旖旎都消散不見,劉藻傾身,靠上謝漪的肩頭,溫聲道“好好保重。”
謝漪摸了摸她的後頸,道“陛下亦然。”
劉藻無聲地在她肩上依靠了片刻,直起身時,眼眶泛紅。她轉過身,道了一句“那我去了。”便不敢再停留,飛快地推門而去。
謝漪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昨夜溫存之後,隻余一人的房裡顯得格外寂寥。
劉藻至門外,車駕已備。每與丞相分離,陛下的心情都不好。胡敖低著頭,不敢直視聖顏。劉藻面色冷硬,強行忍耐,方不至於回頭。她登車坐定,心下不住地想,謝相獨自留在房中會是什麽心情,是否也覺落寞不舍。
她越想越覺牽掛,卻又不得不重振精神,將思慮轉到朝事上去。
蘇武是忠良之輩,自有風骨,朝廷用得著他,縱使只是一道詔書,他都會萬死不辭,更不必說皇帝親自登門。他身子骨健朗,年近八旬的人,行走起來,步子仍舊穩穩當當的,聽皇帝說明了來意,蘇武歎道“國家太平了這些年,朝廷與關外往來自是少了。商賈中倒有些出關行商的,對關外諸國頗有了解,可他們最是滑不留手,靠不住。”
蘇武在這上頭見地很深,他信不過商賈,早年他在北海牧羊時,曾有一個過路的行商,他請那人將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帶回大漢,那人口上答應,後來卻又食言,使他翹首以盼數年,終至心灰意冷。
劉藻也是這個意思,要商賈配合是可,但全部依賴他們卻是不必。
“有卿公心體國,朕無憂矣。”劉藻笑道。
陣前還在僵持,匈奴來勢洶洶,說什麽都不肯撤兵,且還學會了謹慎,不再莽進,如此一來,這仗倒是更難打了。劉藻欲遣人出使西域,不只是看看西域出了什麽大事,也是想與他國合兵,好來一個前後夾擊,將匈奴徹底殲滅。
蘇武慨然道“陛下用得上臣,臣自不敢辭,唯有盡心報效。”
有他肯效命,至少不至於束手無策了,也算是一個好的開頭。
劉藻回宮,特下令取道舊宅前。途徑舊宅之時,她掀開窗簾張望,門前空空,相府的車馬甲士皆已不在,謝相也離開了。
劉藻抬手按住胸口,悶悶的,極為難受。
還要多久,能不能再快些,讓她們不必如此分離。
明明時常相對,卻只能假作君臣。
回到未央宮,劉藻立即命人去選取數十名壯士,得是體魄強健,頭腦機敏之人,最好還是在朝中任職,能讀會寫,知曉些邊城境況的官員。
這樣的人,本就對邊境情形有些了解,只需跟隨蘇武學上一兩月,便可持節出塞。
底下的大臣得此詔命,因有體魄強健一條,便將目光對準了軍中,擇取十余名二十上下的郎官。其余名額則在朝中選取,中選之人多出身將門,家學淵源。
劉藻看了名錄,挨個查看了過往履歷,還算滿意。出乎她意料的是,韓平竟毛遂自薦,也欲同行。
塞外苦寒自不消說,這一路去奔波勞累,風餐露宿都是輕的,故而選取的多是體格健壯的男兒,韓平豈能不知。她因才思敏捷,且行事妥帖,頗受重用,眾人皆驚訝,不知她為何要去爭這苦差事。
她也算是皇帝的人。主理此事的大臣不敢擅專,將名字報到劉藻的案上,劉藻召了她來一問,倒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世上有才乾之人何止千萬,她運氣好,入了京,受重用,可接下去便不那麽順暢了。
劉藻見她有心掙功勞,也未阻止,她若損在關外,便是她好高騖遠,怨不得旁人,她若能得功而返,朝中自是重酬。
除韓平外,也有不少欲趁此機會出頭的人,可惜都非良才,不得中選。
京中進展頗佳,不止使節有了,皇帝還四下調運糧草,源源不斷地朝邊疆運去。
邊城那邊也大大小小打了三場仗,竟是各有勝負。匈奴仿佛轉了性,一改往日粗獷的打法,既不冒進,也不後退,寧可僵持。謝文斬獲敵首十余,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自謝漪說了最關心她,劉藻便自覺將自己擺到長輩的位置上來,不再與謝文吃醋,且還在心中給他一筆一筆都記下了,只等他得勝回朝,便厚加封賞。
如此忙碌起來,倒沒什麽,一得閑暇,劉藻便無法停歇地想念謝漪。想得狠了,心便想被挖空了一般,有時半夜醒來,輾轉不得入眠,她遣退宮人,提一盞燈籠,獨自前往椒房,在殿中或捧一卷竹簡,或在狀態前一遍一遍地翻看謝漪用過的妝奩,仿佛如此便可有慰藉。
她學會將承諾、不安與想念都潛藏在心底,故而謝漪不知她輾轉難眠的夜是如何度過的。
謝漪也會想念劉藻,都在京中,隔得僅是一道宮牆,卻如同天塹一般。與劉藻總在夜深人靜之時思念不盡不同,謝漪最掛念她的時候,是她們相對之時。
或在大朝的正殿之上,或在宣室殿中,四下總是許多不相乾的大臣,謝漪站在殿下,劉藻端坐上首,四目相對,又竭力克制心動,雲淡風輕地挪開。
謝漪不知她自己是什麽模樣,可是她的萌萌顯得那般可憐,她越是什麽都不顯露出來,她便越心疼,總想能將她抱到懷中安慰。
劉藻尋來的神醫很有本事,為謝漪看過,謝漪的傷處有了好轉,劉藻很高興,將那神醫任為醫官,使他留在京中,常駐相府。
李聞是知曉她們關系的。說來也怪,縱使君王無情,李聞得知她二人私情之時,便斷定二人是真心,竟從未想過陛下興許一時起興,長久不了。
畢竟謝漪那樣的人,一旦動了心,哪能輕易改變。
幸而陛下還算知道分寸,謝相也有氣節,並未趁機媚上,方不曾釀成大禍。然而即便不見皇帝與丞相如何接觸,李聞也仍不安,他總覺以陛下的性子,不該如此安靜,且陛下仍舊不肯立皇夫,不論誰勸皆一笑置之,既不聽從,亦不動怒,卻是油鹽不進。
果然,不到一年又出了大事。
使節出關,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查明,原來是草原有異邦崛起,匈奴難以為敵,吃了大虧,方才又轉回大漢。不止如此,韓平還將大宛、月氏等小國的使臣帶回長安,與大漢結成同盟,一同出兵抗擊匈奴。小國無甚兵力,不過是場面上壯聲勢之用,主要還是要大漢來挑大梁。
然而那萬國來朝的場面的確好看,仿佛諸國都奉中原為宗主,大漢氣象,磅礴萬千。
劉藻便流露出征服西域的野心來,使臣們一走,她忽在朝上提起,欲率兵親征,親自平匈奴,定西域。
群臣大驚失色,皇帝親征,且不說打不打得勝,單是其中耗費的人力物力,便是數以千百倍計。這兩年仗打下來,雖稱不上傷筋動骨,但也絕不容易。陛下再一攪和,即便最終使得諸國臣服,也是得不償失,自傷筋骨。
大臣們連忙勸諫,奈何皇帝興致方起,下定了決心,必要蕩平西域,彰顯中原氣度,任誰去諫,皆充耳不聞,反倒一個勁地催逼大臣們去準備。
群臣心中苦,陛下明明很英明的,既不亂造宮殿,剝削百姓,也不寵信佞臣,殘害忠良,她還很勤政,不論是邊關戰事,還是民生疾苦,都放在心上,但有舉措,也多是寬仁愛民之舉。
可分明事事英明的陛下,怎地突然就顯出窮兵黷武的跡象來,如此勢態,天下可經不起幾年折騰。
大臣們好不憂愁,卻偏生誰都勸諫不了,他們再三商議,紛紛來尋李聞,李聞是帝師,他說的話,陛下總該能聽進去兩分。李聞心中更苦,陛下若肯聽他的話,恐怕皇子都有好幾個了。
陛下只聽得進丞相的勸。偏生這話,是說不得的。李聞隻得裝作深思熟慮,道“事關重大,我一人恐怕難以成事,還得請丞相同行。”
大臣們一聽,也覺有理,上回議諡,便全賴丞相,說服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