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藻去了一趟蓬萊島,歸來之時,主意更定了。
孫次卿回到府中,卻是坐立難寧。今日朝上之事,使他與皇帝絕難善了。
立後一事,絕不能成。他開始畏懼皇帝的報復。
次孫自外歸來,一臉驚魂甫定,見他立在廳上,唬了一跳,忙俯身下拜:“孫兒見過大父。”
孫次卿蹙了下眉頭,淡淡道了一句:“又野去何處了?”
他在家中是一嚴厲長者,兒孫皆畏他。孫次孫將身子站得筆直,微微垂首,低眉順眼道:“孫兒與二三好友結伴,去城外跑馬了。”
又是跑馬。孫次卿心下不悅,忽想起他這次孫與謝文交好,謝漪不見蹤影,不知謝家是什麽態度,便又問:“這幾日可見著汾陰侯了?”
次孫一臉茫然,回道:“不曾見他,他許久未露面了,聽聞是在軍中錘煉。”又忍不住議論一句,“都已經是萬戶侯,驃騎將軍了,也不知有甚可錘煉的。”
有甚可錘煉?自然是德不匹位,恐有災殃,故而以勤補之,以圖名副其實。
孫次卿見孫兒一副迷糊樣,心下暗恨,正欲令他退下,好來個眼不見為淨,又想起他方才那一臉驚魂甫定,終歸關切,又問道:“在城外見了什麽?回到家中還這般驚怕。”
次孫倒吸了口冷氣,回道:“孫兒與友歸來之時,遇見數十名農人掘地埋一嬰孩。那嬰孩生有二頭,極是可怕,孫兒嚇著了。”
孫次卿一怔,急問道:“嬰兒有二頭?”
孫次卿點頭:“正是,兩顆頭顱長在一個脖子上,還會喘氣。”
孫次卿以手加額,道:“天助我也。”真是想什麽便來什麽,這回皇帝可要絕民意了。
“大父何以……”
孫次卿神色正肅,與他道:“令你父速來見我。”
次孫是孫次卿長子之子。
孫次卿有七子,底下六子皆入朝為官,唯有長子未曾出仕,在家侍奉父母,並做父親的智囊。長子名適,性情溫和,孝順友悌,很得父親看重。
他匆忙趕來,見父親立於庭前,面有喜色,也不由一笑,上前道:“阿父何事歡欣?”
“城外有農人生子二頭。你說,這是不是喜事?”
孫適神色一變,驚道:“生子有二頭?”
孫次卿捋須道:“是啊,天無二日,人無二首,今有農人生子二頭,這豈不是個征兆,是在說,民將有二主。”
孫適大驚,壓低了聲,急道:“阿父!”
孫次卿瞥他一眼,道:“你怕什麽?”到了這一步,皇帝必然容不下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一搏。
孫適竭力鎮定,道:“阿父如此行事,委實過頭了。”又道,“十余年清閑日子都過下來了,家中也無甚不足,阿父何必去觸陛下的霉頭,以致見惡君王。”
在他看來,皇帝行事還算公允,雖有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但遇賢者她能提拔,獻媚過頭的,她也會譏諷,遏製獻媚求官的勢頭,也稱得上明主了,何況而今天下大治,諸侯臣服,實在不必鬧到這地步。
孫次卿歎了口氣:“我在,的確無甚不足,一旦我去了,便未必了。”他的兒孫成器的不多,重孫也有兩個,皆已六七歲,都未顯出資質來。
“三代不上朝,則與君王疏遠。咱們家往下三代,可沒什麽能人。”
孫適便無話可說了。
“你隨我來。”孫次卿說罷,往外走去。
他們去了書房。
書案上是現成的筆墨,孫次卿取一絹,寫下幾筆,加印,晾幹了,交與長子。上頭所書,是遊說濟陽王起兵。
“濟陽王封地被削,對皇帝不滿久矣,得我此信,縱然懼皇帝之勢,也不會出首檢舉我。”孫次卿解釋了一句。皇帝壓製諸侯壓製得太狠,宗室皆有怨言,不過是不敢發而已,若讓他們尋到了缺口,勢必不會手下留情。
孫適接下了絹書,垂下眼瞼,看著那絹布,顫聲道:“這是要弑君……”
“不過是殺一獨夫民賊,何來弑君?”孫次卿不以為意,“她要立後,便勢必要失民心,受萬民唾罵,到時振臂一呼者,便是民心所向。”
濟陽王若不能成事,還有梁王、濟川王、長平王……天下諸王近百人,不論是誰,攻到長安城下,他都願為內應,打開城門,掙得這首功。
孫適無言。
“你親去一趟,順便探一探濟陽王的口風。”
孫適領命,他離去前,有些不解地問了句:“陛下為何要行此事,使得她斷絕於民,斷絕於天下。謝相一向賢能,為何不勸阻?”
十來年的習慣,哪怕謝漪如今不是丞相了,位卑者提起她,還是習慣稱一聲謝相。
陰陽交合,亙古便有,從未有改者。男女相合,繁衍子嗣,方是正道,皇帝不行正道,自然有人反她。眾臣皆以為此事斷斷成不了,陛下雖堅決,可到頭來會如當年的為戾太子議諡那般,只能各退一步。既然不能成,陛下又為何要做,謝漪為何不勸止。
這疑問,不單孫適有,滿朝文武皆有。李聞雖站在了皇帝這邊,可他也不解,更不讚同。
謝漪都是丞相了,且握有實權,已是封無可封,進無可進,何必要爭一個皇后的名頭,且她還不能生子為太子,連一般的皇后都不如。文帝寵鄧通,武帝幸韓嫣,劉家素來就有這習性。可文帝武帝再如何寵幸男寵,都無給他們名分的念頭,說到底只是個玩物。故而二帝雖有小疵,無損他們的英明。
陛下與謝相若不爭這名分,偷偷在一處,縱然被人發覺,也隻私底下議論嘲諷兩句,明面誰敢多言?後世提起來,也多以為是小節,無損大德。豈不是比眼下這般弄得朝堂不寧好得多?
眾臣百思不得其解。
劉藻非要爭個名分不可,怕的就是這種輕飄飄的“無損英明”。她若不爭,在世人眼中,謝漪便與那些男寵沒什麽區別,提起來只會是“玩物”二字。
她不能忍。
孫次卿幾與她撕破了臉,必不會善罷甘休。劉藻使人盯著他家,可她料到孫次卿大膽,卻料不到他竟大膽到在民心身上動手腳。
大將軍府也是有不少可用之人的,每日往來也有百人。劉藻雖使人盯著,卻不能將進進出出的所有人都看住了。一不留神竟看漏了一個幕僚,使他偷溜出城去煽風點火。
三日過去,守門的虎賁中郎將衝入宮來。
劉藻正在看奏疏,這幾日的奏疏話裡話外,明裡暗裡都在勸她懸崖勒馬,乃至有膽大的大臣已扯下了帷幕,直斥謝漪“迷惑君王”。
見中郎將六神無主,臉色急躁。劉藻便知有事發生,忙問:“何事?”
中郎將跪地,這關頭,他反倒不敢說了,吞了吞唾液,方道:“城外有民千人請願,跪求陛下誅殺……誅殺謝、謝……”
劉藻拍案而起:“何人起的頭?”
“是一鄉人,衣衫質樸,當是一田舍翁。”中郎將回道。
劉藻合了下眼眸,強自鎮定下來,又問:“因何而起?”
千人請願,自非小事。百姓哪有閑心管朝堂上的事,一旦來管,必是已激起民怨了。中郎將來前已打探清楚了,此時便仔細道來:“京外一農夫生子二頭,有流言稱,君王無道,顛倒陰陽,天罪之,故降災其民。”
顛倒陰陽……劉藻默念了一遍。
她兢兢業業,施政為民,即位來從未虧待百姓。雖也有過不顧一切的念頭,卻終歸是被謝漪勸阻了。就連立後,她也特意避開農時,以免大臣們將精力都灌注在立後之事上,從而輕忽了政務。
她自問無一事對不住萬民,萬民卻這般回報她。
“召眾臣議事。”劉藻說道。
中郎將看著數名宦官一同出殿,略顯遲疑道:“臣來時請願的百姓便在劇增,不必一日,恐怕就能達到萬人,懇請陛下早作決斷。”
百姓最怕的便是上天降災,生子二頭這般奇事最能蠱惑人心,引起恐慌,若不早做決斷,一旦事情發酵,散播至郡國,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響應。若有有心人利用民心,此事便不是請願那麽簡單了。
中郎將顯然也傾向於處置謝漪,以堵眾口,只是不敢說得太明。
一股殺意盤踞在劉藻心頭,她忍耐著,擺手道:“卿且回去守著城門。”
這樣大的事,自然瞞不住,大臣們皆已聽聞,故而來得極快。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安撫萬民,驅散請願的百姓。可如何安撫,如何驅散都是要議。
劉藻自得到了消息,便在忍耐。她一手按在佩劍上,望著群臣,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孫次卿身上。孫次卿低垂著頭,狀似恭順。
劉藻的怒意似熊熊燃燒的大火一般,不可遏製,她逼著自己挪開了目光,與眾臣道:“誰能為朕解此憂。”
大臣們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以為當順應民心的,立後本就不對,怎能枉顧民意,一錯再錯。也有以為不能退讓的,一旦退讓,則朝廷威嚴蕩然無存,當重懲名為請願,實則脅迫朝廷的百姓。
但即便是認為不能退讓的大臣,也是稟道:“將刁民拿下後,陛下當處置謝漪,否則拿下萬民還有萬民,請願之風,必不會止。”
群臣在立後一事上眾口一詞,連謝黨都不再發聲,隻靜默以對,連向來依附劉藻的那些大臣都低垂著頭,不敢說話。
民心之前,誰能不懼。
劉藻頓覺一腔悲愴,她正要開口,韓平出列,跪地道:“臣請陛下迎謝相入宮,為婕妤。”
漢初,漢宮中妻為皇后,妾則皆稱夫人。並立八品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
武帝時,始設婕妤,僅次於皇后,視同丞相,爵比諸侯王。
迎立謝漪為婕妤便是皇帝與群臣各退一步。萬民那裡也有了交代。婕妤位再尊,也隻妾而已,意義便大不相同了。
百姓也知進退,定會見好就收。
這一招,可謂釜底抽薪。群臣皆望向皇帝,看她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