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藻將大事任命與他,也有這考量。他原是廷尉,廷尉寺中皆是他門下故吏,行事起來,自是便宜。
翌日一早,京中人人驚惶。
李聞拿捕之時,雖聲勢浩大,但自四軍直屬劉藻統轄後,她賞賜豐厚,懲戒也極嚴,最三令五申的一條便是軍紀。四年下來,軍紀嚴明,軍中連傳遞消息的人都少有。而李聞為雷霆一擊,顯出氣勢,更是不會將消息外泄。
故而金吾衛縱橫大街小巷一整夜,百官隻知大將軍下獄,連同昨夜與宴的十余名大臣也一並被捕,用的什麽罪名,卻打探不出。
宗正急得直冒汗,他們好不容易阻了陛下立後,可誰知陛下過後會不會反悔,應當趁勝追擊,把謝漪的位份定死下來,怎麽這節骨眼上,大將軍卻下了獄。
他派出人去探聽,連衙都未去上,在家中等候消息。家仆一波一波地派出去,卻皆是無功而返。廷尉寺口風把得極嚴,金吾衛更是威風凜凜,不近人情,任誰去威逼利誘,都撬不開嘴。
宗正預感不好。
昨日宣室殿,大將軍挾民意逼迫,陛下都忍了下來。相隔不過二個時辰,陛下卻突然發作,將大將軍與附庸官員全部捉捕,可見這短短二個時辰,必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使陛下拿住了大將軍的痛處。
究竟是什麽痛處?
宗正暗自思索。
他對孫次卿其實也有不滿,譬如在他看來,反對立後是應當的,可孫次卿裹挾民意便是僭越,太過出格。因而他與孫次卿走得並不近。
家仆匆匆趕回,宗正等得心焦,見他回來,不等他見禮,便急問道:“廷尉寺派人,又捉了七八名大臣,連太仆都下了獄!”
“用的什麽罪名?”
家仆回道:“附逆。”
“附逆?”宗正驚呼。他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下來,喃喃低語道:“附逆……”
能在朝中屹立不倒,宗正自也不乏能耐。劉藻這些年打壓宗親打壓得那般狠,宗正仍能保全自身,非但如此,還在諸侯王與皇帝之間起了調和作用,使郡國與朝廷間不至於針鋒相對。這樣的人,頭腦必是清楚的。
陛下既然敢大張旗鼓地拿人,可見必是證據確鑿。
附逆之事,最難說清,大臣們同朝為官,相互之間哪裡能沒點關聯。當下正是最敏感的時候,陛下立後受挫,未必就肯罷休,她指使主審官員,蓄意引導,入了獄的大臣攀咬起來,怕是能攀咬出大半個朝堂。
宗正氣急,一覺陛下任性,二來又恨孫次卿懷有異心,連累同僚。
接下來半日,不斷有大臣被捕入獄,上至九卿,下至刀筆小吏,全部不留情面,宗正聽著家仆稟來的一串名目,個個都是反對立後的大臣。
宗正便知自己是猜對了。這般下去可不行。群臣人人自危,稍沒些風骨的,怕是連話都不敢說,更不必說強頂著皇帝立後。
宗正再三思量,更換衣袍,親自去見李聞。
他與李聞私交深厚,只因近日政見相左,方才疏遠。到了這時候,他也顧不得疏遠不疏遠,決定先探探口風再說。
李聞見他了。是在廷尉寺的一間鬥室之中,隔壁便是大獄。隆冬時節,冷得徹骨,獄中更是森寒,一道道喊冤的呼號傳來。稍加辨認,能聽出其中有熟悉的人聲。宗正心底發寒,他盯著眼前已穿上了丞相冠服的李聞,問道:“是何罪證?”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李聞領會了,他也未瞞著,坦言道:“孫次卿寫下手書,派遣孫適攜書,出奔濟陽,稱願與濟陽王裡應外合,共成大事。”
宗正心中將孫次卿從頭到腳罵了個遍,他忍耐了氣憤,板著臉,望著李聞,道:“主上執迷不悟,李公為丞相之位,竟敢為爪牙?”
李聞想當丞相,朝中盡人皆知,而今他心願得償,宗正也替他高興,可偏偏他用的是這般不磊落的手段,逢迎主上,得的官位。
他試圖使李聞感覺羞愧,而後再行勸說。
李聞搖了搖頭,反問道:“公可知陛下是何時拿獲的孫適?”
宗正顯出洗耳恭聽之狀。
“昨日晨。”李聞說道,“孫次卿以民挾君,那時陛下手中已有他謀反的罪證,足可將他當場拿下,可為何她不先捉拿這賊人,而是忍了,且還讓了步,待百姓退去之後,再派人捉拿孫賊?”
宗正道:“為何?”
“為萬民。”李聞容色正肅,“昨日之事,陛下未必非要讓步,她拿下了孫次卿,百官之中便無人敢反對,而後她再派人將請命的百姓以從逆之罪全部下獄,此事便解了,至於下了獄的百姓是殺是罰,全屏陛下喜好。”
宗正聽著便皺起了眉頭,卻不得不讚同,京中兵權都在陛下手中牢牢握著,她若執意如此,也無人攔得住她。
“這樣一來,勢必激起民怨沸騰,可這一回手段強硬,之後必然不能手軟,一手軟便是害怕屈服了。到時難道要將非議的百姓全部殺盡?”
宗正默然,細細一想,真到那時,再殺幾批也無妨,以陛下如今的權勢壓得住,何況百姓多是怯懦無主,只要砍上幾批人頭,殺雞儆猴,余下的自然會聽話。
“怕的就是血流成河,百姓受人誘導,雖有過,卻罪不至死。陛下不願與他們計較,更不願殺戮更多,方才讓的步。”李聞語氣沉重,見宗正面有動容之色,又話語一轉,問道,“你可知,昨日議事之時,謝……就在後殿,她勸說陛下應下了百官所求。”
宗正歎了口氣,他從前對謝漪一直頗為敬佩,這時也不得不讚一句:“她的為人,我一直都很敬仰,以為她朝中最有名臣風范的。可怎麽偏偏就在這上頭犯糊塗了。”
他已經有些動搖了,李聞趁勝追擊,道:“但凡是人,哪裡逃得過七情六欲。”
宗正聽到這裡,眼神漸漸奇怪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聞好幾回。李聞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也端不住高深的架勢了,蹙眉道:“你看什麽?”
宗正疑惑道:“你怎麽就接受得這般自然,好似理所當然一般,二女相戀,你就不覺別扭嗎?”
李聞輕咳了一聲,道:“起初是別扭過的,可過了些年,也不知怎麽,竟就漸漸順眼起來,她們不睦還反倒為她們著急憂心。”
原來是習慣成自然。宗正有些明白了,可轉瞬,他又覺得不對,反問道:“過了些年?你是何時知曉的?”
李聞既是都坦誠了,也不至於在這上頭騙他,他開了口,正要說,卻啞口無言,他竟記不清究竟多少年了。歲月匆匆,年華悠長,多少人在其中青絲換了白頭。
李聞一陣恍惚。
宗正見他神色不對,推了他一下,問道:“怎麽?”
李聞回過神,歉然一笑,道:“記不清了,仿佛是十來年,又像是八、九年,總之久遠得很。”
劉藻在宮中,審訊所得的供詞一卷卷都往宣室殿送。她全部看了一遍,做了批示。
李聞的威信遠遠不及謝漪,眼下正是為他立威的時候,故而但凡他給了建議,劉藻全部予以批準。這一回下來恐怕能多出不少官位,還得斟酌人選。
還有謝黨。謝漪入宮時,吩咐了他們不得妄動。如今他們知道了謝漪的打算,恐怕正自迷惘。劉藻打算也予以安撫。
說起來,這回立後,又讓劉藻見識了謝漪的手段。不論謝黨還是帝黨,此次都有“叛出”,反對立後的人。但謝漪手下的人要比劉藻的人少得多,也穩得多。謝漪吩咐了不可妄動,他們便當真置身事外,極少摻和。
她正忙著,掖庭令來了。
大漢的儀製,皇帝后宮,除皇后居椒房殿,其余妃妾,不分貴賤,皆居永巷。永巷即是掖庭。掖庭中事,皆由掖庭令掌管。
謝漪成了婕妤,掖庭令心下忐忑,唯恐怠慢,等了一日,等不來陛下吩咐,思來想去,乾脆自己來了,也好顯得殷勤。
劉藻聽聞他的來意,皺了下眉頭,道:“一應供奉,皆比著朕的例來。”
掖庭令唯唯稱諾,稱完了諾,妃妾享天子供奉,豈不是僭越?連皇后都不能與天子比肩。他若當真聽從陛下吩咐去辦了,必會受人彈劾。
“謝婕……”掖庭令遲疑著開了口,卻觸上劉藻冰冷的目光,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了,陛下根本不想封這個婕妤,自不願聽人以婕妤相稱。幸而他敏捷,及時打住了,想起謝漪還有個爵位,改口道:“鞏侯位卑,若與陛下比肩,難免遭人詬病,以為輕狂僭越。”
劉藻一笑,道:“無妨。”
她既這般說,掖庭令也就不勸了,又請示道:“鞏侯居所也請陛下示下,臣好去整理出來。”
“不必麻煩,與朕同住即可。”
掖庭令大驚,道:“這、這怎能委屈陛下……”哪有皇帝與人共用一殿的道理。
能與謝漪同住,劉藻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委屈。她擺擺手,示意掖庭令退下。掖庭令一見,便知是他聒噪了,陛下已不願聽,隻得退下了。
劉藻心思一半在朝政上,一半分出來,系在謝漪身上。到了黃昏,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半顆在朝政上的心被收回,與系在謝漪身上的那一半重合,使她一整顆心都想念起謝漪來。
她忍耐了一會兒,覺得著實待不下去了,令宮人收拾了余下的政務,匆匆趕往溫室殿。
回到溫室殿時,天已黑,殿中燈火通明。
今日算是謝漪入宮的第一天,她竟也惴惴不安起來,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方才踏入殿中。
殿中空蕩蕩的,隻幾名宮人侍立,尋不見謝漪的身影。
劉藻奇怪,在殿中走了兩圈,招了一名宮人來,問道:“鞏侯去了何處?”
“尚在書房。”
劉藻恍然,她將奏疏都推與謝相了,一時緊張,竟沒想起來。有了方向,便好辦了。劉藻正欲往書房去,余光卻瞥見殿中新擺上的那株珊瑚樹。
久遠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劉藻移轉目光,落到那株珊瑚樹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地走過去,細致地端詳了許久,想起什麽,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彎下身,在珊瑚中找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