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所議皆是大事,譬如諸侯王入朝,一年賦稅,邊州軍防。只是這些大事,放到朝上來議,多是議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劉藻便知,具體事宜,謝相應當會在大朝後,另外再議。
今日議的是賦稅之事。
如今用的稅法是昭帝時定下的。劉藻對賦稅不大熟,便聽得格外細致。
少府稟笏板,念道:“……女子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所謂算便是賦。漢家黔首,除照家財納稅,還需按人丁交稅。家中添丁,便得多加一成丁的賦。五算,便是按五倍賦金。女子過了十五歲不嫁,便要交五倍稅金。
劉藻驚訝,道:“這條賦稅,何人所定?”
少府被打斷,恭敬回道:“五算之法,乃是惠帝六年之時,下詔所定。”
劉藻點了點頭。惠帝六年,那時天下大定尚且不願。百姓經戰亂,田畝拋荒,人丁大減。朝廷有此律,便是要休養生息,使民多增人口之意。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人丁興盛,再用此法,不免太過不近人情。劉藻欲再問得細些,又覺此事細微,不宜此時深論,便未開口。
然而朝後,她卻見不著奏本與大臣了。劉藻覺得心煩,腳下的步子便邁得快了些。一入宣室,還未更衣,便見謝漪來見。
她這時來,必是有事。劉藻令侍奉更衣的宮娥退下,返回前殿,去見謝漪。
不知是她看錯,還是怎地。劉藻一見謝漪,便覺今日謝相容色,有些蒼白。她傅粉塗脂,薄施粉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如濃墨一般,看不見底。然而劉藻就是覺得,謝相今日似甚憔悴。
她略微遲疑,正要開口關心一句,便見謝漪將目光越過她,落在她身後的春和身上。劉藻忽覺不好。果然下一刻,謝漪揮了下手,她身後兩名禁衛奔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捉住春和兩臂。
事發突然,春和大吃一驚,一面掙扎,一面高聲道:“臣有何罪?為何拿我!陛下——”
劉藻也回過神來,忙道:“且慢!”
兩名禁衛卻似充耳不聞,不顧皇帝阻止,更不顧春和掙扎,將他拖了下去。
春和之聲逐漸遠去,直至不聞。劉藻惱怒得很,瞪著謝漪。謝漪卻從容自若,在殿中環視一周。
殿中宮人皆股戰而栗,不敢出聲,遇上她的掃視,忙低身一禮,退出殿去,竟未看皇帝一眼。
劉藻原以為,朝中她不能做主,宮中她還能說上幾句話。大半年來,也確如此。但凡她有號令,宮中無人不從。
直到今日,她才知,是因謝漪不曾插手。倘若方才,她要拿下的並非春和,而是她,想必那兩禁衛,也會聽命行事。
殿門合上,殿中僅她二人。劉藻的眼中,滿是怒火。謝漪也不在意,朝前邁了兩步,道:“春和侍君不恭,不宜留在陛下身邊。”
劉藻反問:“春和不恭,謝相恭否?”
謝漪好似全然不見她的怒氣,淡然道:“臣侍陛下,忠心不二,自然恭。”
睜著眼睛說瞎話!劉藻氣得發抖,冠上的冕旒晃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當真將她氣狠了。謝漪卻未開口安撫,只是看著她。她的眼神冷淡而疏離,使人心生畏懼。若是落了旁人不免欲落荒而逃。
劉藻則不然,她先是與謝漪憤然對視,對上她的目光,卻又漸冷靜下來,冷聲道:“因昭帝?”
謝漪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道:“春和知陛下處境,而以言語相擾,可見並非忠心侍君之輩。臣代陛下處置了他,陛下當謝臣才是。”
劉藻先前所想皆是何人加害昭帝,經她一點,方才想到,春和何以做得這樣明顯,引起她懷疑。他分明是有意將昭帝之死,另有玄機告訴她。
她處境不好,自身尚且難保,哪裡能去查昭帝死因。此事春和不會不知,但他仍是做了,可見他看似恭敬,實則全然不將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腦子轉得極快,冷靜下來,頓覺心寒。春和照料她,可謂無微不至,誰想,這樣一個人卻是別有用心。
劉藻轉身癱坐到榻上,眼眸低垂,臉色蒼白。
謝漪見此,不覺心軟。她小時在掖庭,謝漪常去看她,教她說話,逗她玩耍,看著她從咿咿呀呀到能清晰地喚出姑母二字。她出宮後,她雖不能常去看她,卻在她家中安插了不少仆婢,將她看護得密不透風。
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怎會不心疼。奈何她們眼下,卻不能太過親密。
劉藻沮喪地坐著,腰身也無平日那般挺直,臉上也滿是頹然。謝漪雖心疼,卻也欣慰,陛下聰慧沉敏,不過稍加提點,就能看出春和用心。
她想了想,正欲稍加激勵兩句,好讓她重新燃起鬥志。
誰知她還未開口,便見劉藻氣呼呼道:“他非忠臣,你直言便是,我又非聽不進良言!”何必非得令人當她面將春和拿下,要她顏面大失!
她氣得小臉通紅,彎下的腰身重新挺直,怒視著謝漪。
謝漪唇角帶笑,連話中都是滿滿的笑意:“自是恐陛下忘了曾答應過要聽話。”
劉藻頓覺她的笑意中皆是嘲諷,起身往後殿去,再也不想看她。
宮人皆被趕跑了,無人侍奉,她就自己更衣。衣衫寬大,冠冕還重,她險些沒能拿穩,摔落在地。她好不容易將袞冕脫下,放到一旁,更易常服之時,卻又踩住了衣擺,差點絆倒。
積在心中的怒氣、委屈頓時紛湧上來,小皇帝眼眶一紅,眼淚滾落。她咬了咬牙,抬袖將淚水拭去,而後反覆吸氣、呼氣,將淚意收回去。好生已衣袍穿好,系上腰帶,又取了冠來帶上,使形容齊整而莊重。
她越發覺得謝漪可恨。她既來她面前耀武揚威,她又豈能令她如願!她偏不哭,也不頹喪,總有一日,她要將大權都收回來,讓謝漪後悔今日所為!
劉藻愈挫愈勇,回頭看了眼銅鏡,見眼眶紅了,又閉上眼睛休養了許久。
謝相來了一遭,與皇帝爭吵了一場。宮人們皆膽戰心驚地侍立在外,不得傳喚,不敢入內。
劉藻等眼中的血色消了下去,方站起身來,召宮人入內。
宮人們大氣不敢出一聲,唯恐小皇帝惱恨他們不能護住,將怒氣發泄到他們頭上。誰知她卻與以往無異,照舊讀史,讀得累了,還有心思去殿外走上兩圈,以解疲乏。
也不知謝漪編了什麽罪名,將春和鎖拿問罪,只是她身旁便缺了一貼身侍奉之人。她在殿中環視一圈,將胡敖勝任黃門令,代了春和的位置。
胡敖原只是一無銜的小宦官,不想卻為陛下看中,一躍為秩五百石的黃門令,當下驚喜不已,連連叩首謝恩。
劉藻拔擢他,是因他與春和一般,對她所用膳食,甚為上心,只是他多沉默,少有開口的時候。劉藻仍奇怪昭帝之死,只是這疑惑埋在了心底,不再表漏出來。
《太史公書》中載了許多復仇奇事,也有許多“不鳴則已,一名驚人”的慷慨事跡,看得人血脈僨張,心潮起伏。
劉藻看時,備受激勵,然而看完,又覺渾身都冷了下去,頭腦冷靜得很。
謝漪依舊三日為她授課一回。但劉藻也不似往日那般期待,她對謝漪,信任全無,甚至疑心她所授是否藏心。畢竟她的心機,若是藏了心,她怕是看不出來。
謝漪卻似渾然不覺,照常授課。有時還有意講得慢些,留些懸念,逗著小皇帝去問,仿佛將她逗得哭出來,方能使她如願。
時近夏日,日漸炎熱。朝中有大臣上奏,請皇帝往甘泉宮避暑。
謝漪知小皇帝體弱,恐京中熱氣蒸騰,將她熱壞了,便將此事定下。她定下之事,劉藻是無反駁之力的。於是宮中又準備起避暑之事。
武帝晚年,長住甘泉宮,故而宮中,諸物具備,宮殿亦修得恢弘齊整,並不比未央宮差上多少。
宮人們忙於避暑之事,於劉藻是不大相乾的。她只需離宮之時,登上鑾輿即可。夏日雖還未來,午後卻悶熱起來。
桓匡年邁,受不得暑氣,昨日授課時,竟昏了過去。劉藻忙召醫官診治,待他緩過來,又令送他回家,與了他半月假,賜下無數藥材,要他好生安養。
這樣一來,倒使她能得半月閑。
她在宣室看書看得累了,走出殿外,信步閑逛。宣室處未央宮正中,與溫室殿、清涼殿並肩而建。
距此處不遠,便是椒房殿。
劉藻順著陰涼處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椒房殿外。椒房殿是中宮所居之處,她曾經過此地數回,卻還未入內看過。
今次劉藻也不打算入內,正欲轉身回去,便見宮門前站了一人。
那人正是謝漪。
她穿著輕衫,微微仰頭,似是在看門上的牌匾。劉藻記性甚好,幾乎見之不忘,她來過此地,自是知曉那匾額所書,乃是椒房殿三字。
三字是以小篆寫就,不知是何人手筆,寫得儀態端莊,大氣恢宏。
只是字寫得再好,也不過三字而已。劉藻那時,瞥了一眼,就走了,然而此時謝漪卻久久地站立,好似站成了一座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