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漪到了相府,家下人侍奉她更衣,又取了水來,與她擦臉,好去一去暑氣。
室內擺了冰,清涼陣陣,身為舒爽。謝漪擦過臉,在上首坐下。婢子捧了一耳杯來,奉到她身前,道:“這是新釀酸梅湯,甚是解暑,君侯飲一杯。”
聽她說是酸梅湯,謝漪伸出去的手便頓住了,容色恍惚。婢子等了許久,不久她接過,不免驚訝,隻家中規矩甚嚴,她也不敢隨意開口,隻跪在地上,高高舉著托盤。
直至她的手都酸了,托盤微微的晃動,耳杯中的酸梅湯濺出來,另一婢子怕再久便要摔了,大著膽子,出聲道:“君侯。”
謝漪恍然回神,將耳杯端至眼前,杯中帶著些微涼意,湯色喜人,底下還沉了三兩顆酸梅,光是一看,便使人口舌生津。
她抿了一口,滋味與宮中的相似,只是她注重保養,湯自冰鑒中取出,晾了一陣,不那麽冷了,方端上來的,而宮中所進,要冰得多。
酸梅湯上來時,她就想著要提醒陛下,用冰不可太過,易傷脾胃,也生濕氣,只是長平侯那一攪和,她竟忘了。
下回見著陛下時,得記著勸一勸。陛下身子單薄,便更該於細微處留意才是。
她遇事,處處牽掛著劉藻。陛下是個很好的孩子,不必人怎麽操心。可縱是如此,謝漪仍舊牽腸掛肚。
她勤政,她擔憂她勤政太過,勞損身子。她威嚴日重,她擔憂人人都畏懼她,無人敢以真心待她。她不怎麽好享樂,內府之中,帛帑堆積,去歲難得想建一座宮室,轉頭卻又忘了,群臣常以此讚頌陛下,可她卻怕她苛刻了自己。
她時常這般牽掛,然而眼下,她卻開始自省,如此行事,是她錯了。她過於關切,陛下方愈加放不下她。
謝漪取過一卷竹簡攤開,竹簡是空的,她提筆寫下臣漪二字,筆尖停頓,過得半晌,方繼續下筆。她的手不知怎麽,有些顫抖,她集中心力,控制著手中的筆,聚精會神地寫下“上奏皇帝陛下請辭丞相之位”,寫到末尾那字,手上忽失了力,重重地頓了一下,留下了汙點。
謝漪擱下筆,神色悵惘,竟有些茫然,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仿佛倏然間就在這天地間無依無靠,不知將往何處,不知往後余生還能做什麽。
脆弱浮上她的眼底,謝漪皺了眉頭,卻不是怨誰,而是對自己不滿。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取過一卷新竹簡,將方才那句謄寫一遍。
這道奏表,直到秋末,酷熱散去,天降甘霖,數月之久的小乾旱過去,方呈上劉藻的案頭。
劉藻看到謝漪的奏表,習慣性地最先取來看,一翻開,她整個人便僵住了。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強聚在一處,這段姻緣有果自是日月相融,無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了。”
去年夏日,方相氏所言的這句話一字不落地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她終究是要走了。
劉藻站起身,什麽話都沒說,徑直出了殿門,胡敖大驚,急忙跟上,卻見陛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筆直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椒房殿外。
她推門進去,回過頭,與他道了一句:“你們在此等著。”便將門關上。
椒房殿中因時常有人來,並不空落寂寞。劉藻走入大殿,便看到那一尊珊瑚樹。她走過去,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眼淚便倏然間掉落下來。
謝相為何要走,是她做得還不夠好嗎?一定是,必是她讓謝相不高興了,所以,她徹底地不要她了。
劉藻在殿中一直待到第二日天明,胡敖等一眾宮人便在殿外等了一夜。他們固然擔憂,卻無一人敢違背皇帝命令,擅自入殿。
劉藻出來時,容色極為憔悴,她手中持了一卷竹簡,竹簡是詔書的製式。胡敖不由想道,陛下在殿中寫了一道詔書。
劉藻見了他,張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將殿中那株珊瑚樹搬去宣室殿。”
胡敖一句多余的都不敢問,連忙答應,又不放心旁人,親自帶著數名宦官去般。
劉藻回去,並未做旁的,她睡了一覺,使氣色好看了許多,又吃些東西,而後便是等到黃昏,算著時辰,估摸著謝相將要下衙了,方換了身新製的玄衣,重新束了發,帶上那卷詔書與珊瑚樹,往相府去。
到相府門前,恰好遇上回府的謝漪。
謝漪下了車,到她身前,行了一禮。劉藻道了聲免禮。
這一回,便算是告別了,然而說完免禮後,劉藻卻不知該說什麽。謝漪彎了下唇,道:“請陛下入府。”
劉藻點了點頭,轉首,看了看這座府邸,府邸高大,氣派而莊嚴。她來得次數不多,但回回都記在她心裡了。她忽然想,等謝相去國後,她會因思念時常來此,還是怕觸景生情,不敢再來。
謝漪見她沒動,也沒有催促,與她一同看了看這座府邸。她在這裡住了十余年,早將此處視作家了。
劉藻看了許久,方舉步而入,謝漪跟在她身後,靜默不語。
入府,登堂。在榻上坐下,劉藻令將珊瑚抬上來,與謝漪道:“早想贈與謝相的,今日便帶來了。”
謝漪認出來,這是陛下即位不久,邀她同去觀賞珍寶之時,她看中的,後來這株珊瑚還落入太后手中,陛下又設法搶回來了。
她正要起身謝恩,劉藻卻按住了她的手,與她道:“不要謝,也不要跪拜。”
她說著話,眼中滿是哀乞,謝漪幾不敢與她對視,點了點頭,道:“好。”
劉藻便笑了一下,笑意清澈,配著那雙幽深的眼眸,使人不忍看。她自懷中取出詔書,雙手遞給謝漪,道:“你看一看,還有缺漏的,便說來,好補上。”
謝漪打開,詔書是對她的封賜,增加侯國的封邑,賜下諸多珍寶,與她的各種優待,但最使她意外的,是末尾添了一句“凡諸侯入京朝見,鞏侯皆不必親來,可遣使代之”。
謝漪在心中反覆地讀這句,越讀心便越空。有了這句話,她們余生都不會再見了。
劉藻發覺她的目光,停留在末尾,也知她在看哪一句,遲疑了片刻,終是道:“我知你離去的緣由,也知你一去,必是不願再回來。我沒有旁的奢求,隻想懇請謝相,遇上棘手之事,或身上有所不適,千萬遣使入京,說一聲。”她頓了頓,想到再不說,便沒有機會了,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我會很掛念。”
謝漪看著她年輕的容顏,答應了。
劉藻便長長地舒了口氣,謝漪也叮囑,要保重身子,有心事要說出來,不可悶著,身上不舒服了,也不能強行支撐,內府充足,偶爾有想要之物,也不必過於克制,不要虧待自己。
然而她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因為她想起了,陛下是沒有地方說心事的,老夫人那處也不能事事都說,她有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只能自己撐著,如今還有她時時留意,她去後,又有誰能真心真意地關心陛下,又有誰能在她任性時勸上一句。
劉藻聽她停下了,以為她的叮囑盡了,乖乖答應:“謝相放心,我都記下了。”並不提半句難處,她今日來,不是為挽留,竟是為了讓她心無掛礙地離京。
謝漪頃刻間便說不出話了。
劉藻等了一會兒,見她已不再言語,以為她是暗示她該走了,她的心就無比地難過起來。她們就要分別,興許再無相見之日,謝相也不願與她多待一會兒嗎?
只是事到如今,她更加不願違背她的心意,便要告辭,卻見謝相望著她的目光,溫柔到了極致。她的眼中漣漪波動,有一點格外柔和的亮光在其中閃耀,映照著她的模樣。劉藻仿佛看到了除心疼不舍之外更深的情緒,然而那情緒也隻片刻,不等她看清,便消失了。
謝漪轉開目光,話音中有著刻意的鎮定,說道:“時候不早,陛下該回宮了。”
聽她催促,劉藻也不敢再多留,她深深地凝視謝漪一眼,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辭了。”
謝漪起身要送。劉藻的眼睛已紅透了,她搖頭道:“不要送。”聲音已是沙啞。
她不想在謝相面前落淚,不想謝相將來回憶起的,是她的眼淚。
她說罷,便直接抬步,走到門口,她停了下來,背對著謝漪,道:“是我對不住姑母,讓你白養了個孩子,使你半生心血都作廢。讓你不得不避走他鄉,使得十余年功業付諸東流,一身材乾皆受埋沒,只能做一個閑散列侯。倘若真有來生的來生,我一定躲得遠遠的,絕不再來拖累姑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