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多久之後,他總算再次出聲了:“你們可曾感受過志向將籌時突然自巔峰跌入谷底的感覺?”
說罷,他閉上了眼睛,並未看面前的喬苒也未看大天師,只是閉著眼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生而便是鄰裡遠近眾人口中的‘聰明人’,十多歲還是個少年時,那些尋人尋物甚至報到縣衙的案子,縣衙裡的縣令都會尋我來幫忙,我也自詡那些所謂的查案官員不及我之萬一。彼時,我最大的願望便是科考入仕,得進大理寺,讓天下再無冤假錯案!”
人無再少年,少年時的意氣昂揚卻直到如今臨近老朽,他依然清楚的記得。
彼時他自詡聰慧,在他所能遇見的所有未來裡幾乎都是光明的。
“為了我的夢想,寒窗苦讀十余載我自然是肯的,”房相爺說到這裡,突然苦笑了起來,“可我從未想過一向順風順水的我會遇到這種事,初時只是夜半突然腿疼,至於為什麽,我卻是也不知道,只知道稀裡糊塗便是如此了。”
“後來我尋了當地有名的大夫,可即便是治了二三十年腿腳的大夫卻對我的問題半點都察覺不出來。”
“我有些不安,以為是太累了,歇息兩日就好,可不管歇息不歇息,問題還是越來越嚴重,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站不起來了。”房相爺說到這裡,突然深吸了一口氣,眼神痛苦,“意外來的如此突然,叫人猝不及防。我不懼身痛,卻無法忍受早早規劃的未來就這般無疾而終,甚至我還想到了死……”
即便相隔多年,那種感覺襲來依舊叫他回想起來便呼吸一滯,胸口沉悶不已。
“一個不良於行的人是沒有前途的……”
“我當時情緒將將崩潰,更是無法理解為什麽這種事會加諸於我的身上,為什麽?”
“我不想放棄,遍尋名醫,可多少名醫對我突然的怪病都束手無策,再如何意志堅定之人面對這等事都近乎崩潰,我亦處於崩潰的邊緣了……”
“當時,我再一次拜訪完一個洛陽當地的名醫,面對名醫的束手無策,我表面反應平淡,實則已然準備待到此次回去便要親生了。畢竟整個大楚於治療跌打骨病上小有名氣的大夫彼時我都拜訪過了。”
“當晚,身邊人高興的同我來道洛陽白馬寺有神佛顯靈的傳說,這種胡亂的傳說我聽的多了,一邊拜訪名醫一邊拜訪名寺古刹之事也做了不少,卻是毫無用處的。只是因著準備輕生,便沒有拒絕身邊人的好意,我應了下來,去了白馬寺,而後……”
先前一直淡淡的悵憶往昔的語氣便在此時忽地一變,閉著眼睛的房相爺也在此時猛地睜開了眼睛,雙目大亮。
“而後我便見到了他,名醫神佛都救不得我,他卻救得我,”說到這裡,房相爺忽地微微一笑,對上女孩子望來的目光,他搖了搖頭,神情惆悵:“你不會懂得,就如你不懂從巔峰突然跌落谷底,又自谷底絕望處再次逢生那等感覺。”
柳暗花又明。
“你可知曉他的事若是成了,會為天下多少人帶來希望?”房相爺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你們不懂得!在我眼裡,他非神佛,可做的卻是比神佛更慈悲之事。”
因為親身自他手裡感受過那等感覺,大悲又大喜,所以才會明白他做的事其中的意義。
“原家那個神醫救了多少人?”房相爺說到這裡,反問喬苒,“你當也是看得到吧!那應當更明白我話裡的意思。”
“他在挽救眾生,帶眾生逃離生死苦難。”房相爺說到這裡,
再次微笑了起來,他抬頭,與女孩子對視,“你不覺得嗎?”女孩子看著他微微蹙眉,半晌之後卻突然開口問他:“房相爺覺得眾生有高低貴賤之分?”
高低貴賤?房相爺擰了擰眉。
這種話便是那等族裡最頑劣的紈絝也不會在人前說出來。
於他而言,更是於情於理都不會這麽覺得。
“我不覺得有高低貴賤之說。”房相爺頓了頓,說道,“況且原家那個神醫救人並不會丟了性命。”
眼下這殿裡的,不管是他還是同他說話的女孩子,又或者一旁看戲的大天師都是聰明人。是以女孩子突然有此一問,他便本能的開始猜測起了女孩子說這話的緣由,而後先她一步開口準備堵了她的嘴。
“可那些被篩選出嬰兒呢?我與原嬌嬌是其中唯二的兩個幸存者,那些沒有活下來的孩子呢?便不算眾生?”女孩子的質問並不算意外,可房相爺的臉色卻依然有瞬間的微妙,頓了頓,他輕咳了一聲道:“什麽事都有犧牲,此事從長遠來看是一件益事,我不覺得他做錯了。”
“所以,除了那些才來到這個世上還未來得及睜眼的孩子之外,還有無數被用作其中試驗而慘死的人,房相爺都覺得只是其中的犧牲而已?”女孩子目光閃了閃,反問他。
房相爺臉色有些難看,狐疑的看了片刻女孩子,目光又自一旁若有所思的大天師面上略過,頓了片刻之後,他點頭道:“不錯。”
大抵是擅長查案斷案者必多疑,以至於女孩子開口說出這話之後,他總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房相爺的臉色越發難看:這大抵是天賦的查案斷案的本能,很多時候甚至他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體便已經有了本能的反應。
這種感覺不止他有,面前的女孩子應當也有。
雖然性別不同,也是隔了輩分的兩代人,甚至此前若非這件事,二人之間也斷然不會有什麽交集。可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有些時候仿佛在看鏡子一般的感覺還是能讓他本能的預感到女孩子的某些反應。
現在,面對女孩子,他的反應便是不安。
女孩子看著他,默了默,開口道:“我知道你是個厲害的斷案高手。”
房相爺蹙了蹙眉,沒有出聲,只是警惕的看著他她
“你不管是斷案查案還是布局害人之上都如此厲害,既然如此,若是發生在你自己身上的案子,你被人設計,你可會及時發現?”女孩子反問他。
房相爺聽的一怔,嘴唇顫了顫,此時他腦中仍是一片混沌,還未察覺到她要說的話,不過那種本能的不安感卻愈發強烈。
“你什麽意思?”房相爺反問她。
女孩子卻笑了笑,忽地問起了先前的事。
“徐十小姐的事以及葛懷素還有明鏡先生這三人犯下的案子,是你設計的嗎?”女孩子認真的問道。
房相爺聞言眉頭擰的越發緊了,不過他既然現身便沒想過往後的退路,更何況這件事也沒有什麽不能承認的。
是以頓了片刻之後,房相爺還是點了點頭,道:“不錯,是我做的。”
女孩子聞言卻笑了笑,道:“我卻是還想再問清楚些,這三案如何布局是你設計的,那最開始選中可利用的人是你做的還是他做的?”
這個他指的是誰顯而易見。
房相爺眉頭蹙起,頓了片刻之後,道:“人是他找來的,卻不能稱之為利用。他們本就是心心念念想著要報仇的,他只是幫忙搭了把手罷了。”
若非如此,那些人又何必聽從他的話?
喬苒聞言面上的笑容卻加深了不少:“所以,是他挑中的人,對不對?”
這般再一次的強調讓房相爺心中的不安愈勝,只是面對女孩子笑著望來的目光,房相爺還是點了頭,道:“不錯,是他挑中的人。”
只是人是他挑中的,可卻並沒有做錯什麽。房相爺抿了抿唇,自己不是那等耳根子軟,人雲亦雲的貨色,自然不會因著女孩子隨意兩句話的挑撥,便放棄了初衷。
“他們三人的舊事雖說事出有因,並不直接與他有關,可他有元亨錢莊相助,一早便知曉此事,卻沒有搭手相助,而是選擇了利用,對不對?”女孩子頓了頓,再次問他。
房相爺盯著她看了片刻,有片刻的遲疑,卻依舊點了下頭:“不錯。”而後不等女孩子開口又自顧自的幫忙解釋了起來,“可我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麽,他本就沒有幫人的義務。”
這世間慘事那麽多,他如何一一幫的過來?
“不錯。”女孩子聞言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而後忽地看著他笑了,“房相爺你也是他選中的人。”
這話一出,面前被束縛了手腳綁在木椅上的房相爺臉色微變。
一旁的大天師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房相爺猛地抬頭向她看來:“你什麽意思?”
喬苒卻笑了笑,反問房相爺:“我說的不對麽?”頓了頓,不等房相爺開口她便繼續說了下去,“再重要的棋子也到底只是顆棋子而已。”
這話一出,房相爺臉色愈發難看,卻仍冷聲道:“那又如何?他救我,將我從谷底拉出是事實。你再如何說來,神佛名醫做不到的事,他卻做到了。這一點無可辯駁。”
“這自然無可辯駁。”女孩子卻笑了笑,依舊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只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如果你的病當真是天意的話。”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大變,一旁的大天師面上也露出些許錯愕之色。
“你胡說什麽?”驚怒之下,房相爺憤怒的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大聲質問,“多少神佛名醫都無藥可治的病豈會有假?”
“多少神佛名醫都束手無策,甚至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病自然不會有假。”相比他的驚怒,女孩子的反應卻自始至終都是淡淡的,“可若那病根本不是病呢?”
“一派胡言!”房相爺驚怒至極,“這怎麽可能?當名醫的眼睛是瞎的不成?怎麽可能不是病,是……”
“你當時看過符醫了麽?”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
房相爺聽的一怔,愣愣的看著她。
“沒有看過吧!”喬苒笑了笑,顯然他的反應已經給了她答案,她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繼續說了下去,“這不奇怪,畢竟陰陽司的大小天師們本就不好請,你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外鄉子弟,即便家裡薄有家產,放到長安城來,要看符醫也是癡人說夢。”
就如金陵首富喬正元放到長安城來也只是被人稱作光有兩個臭錢的暴發戶而已。
若是陰陽司的大小天師這麽好見,光治這長安城的百姓都要累壞了,哪還顧得上外鄉人?
面對女孩子淡然含笑的神情,房相爺初時的憤怒之後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他冷笑了一聲,道:“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測而已,名醫神佛看不出的毛病便一定是被人動了手腳麽?”
“不一定。”女孩子的反應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聞言淡淡道,“不一定是被動了手腳,可你的病卻是極有可能被動了手腳。”
“不可能!”房相爺聽到這裡,想也不想便立時開口駁斥了起來。
喬苒對他不斷辯駁的反應並不意外,只是笑了笑,接著問他:“你有多少年不曾回過家鄉了?”
房相爺神色微僵,顯然已經意識到女孩子口中所言的家鄉指的是哪裡了。
女孩子說的當然不是他那個幾乎年年都要回一趟的房家祖宅,也不是指的他那群房家上下的親眷,而是那個甄仕遠的家鄉。
可自他成了房蕎,那個他自幼成長的地方,他便再也沒有去過。
這個反應喬苒並不意外。
房相爺無疑是個極聰明的人,更是顆優秀的棋子,自他成了房蕎之後便牢牢記住了房蕎這個身份,而將甄仕遠那個身份丟還給她上峰甄仕遠了。
“你的病來的突然,是一日夜裡突然被腿腳酸疼所驚醒,對不對?”喬苒問道。
其實這一點不用房蕎回答,她也能確定,畢竟這是自甄仕遠口中問來的。
她現在這位上峰的記性雖然遠不比她還有現在這個房蕎這麽好,卻同樣賴於被人用催眠攝魂的手段重新灌輸了記憶,那等如同灌輸課文一般灌進去的記憶反而是甄仕遠記憶裡最清晰的。
喬苒不覺得在這些病痛的細節上面前這位會做手腳。畢竟甄仕遠也不能露餡,除卻掐了某些不能叫甄仕遠知曉的事情之外,其余所有事情應當都是真實的。
“那一日是元月初五對不對?”女孩子說著朝他笑了笑,道,“當日,你還同族人參加了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