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璣報完名回來,對裴道珠道:“我也報了棋社。聽說今日要舉行圍棋比賽,第一名能拿到五兩銀子的彩頭,道珠妹妹定要爭氣。”
五兩銀子……
裴道珠眼前一亮。
對其他人而言,五兩銀子不過爾爾。
可是對現在的她來說,卻是一大筆錢財。
她不動聲色地按捺住欣喜,向來嬌媚的丹鳳眼,已然流轉出淡淡的侵略氣息……
她想贏!
蕭衡看著她和陸璣交頭接耳,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不愧是裴家小娘子,明明見錢眼開愛慕虛榮,卻還要對外自稱淡泊名利。
如此虛偽,令他厭惡。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蕭衡撚著佛珠起身,徑直去了報名處。
所過之處,白衣勝雪崖柏生香,當真是遺世獨立風神秀徹。
眾人情不自禁地看著他,但見他提筆揚腕,在棋社一欄題寫了“蕭衡”二字,字跡力透紙背,遒勁端野,乃是上品。
直到他重新落座,眾人才從驚豔中回過神。
一眾女郎花容失色,在心底大呼失策!
蕭家九郎,竟然參加了棋社!
她們豔羨妒忌地望向裴道珠。
原來腦子進水的不是裴道珠,而是她們!
原來裴道珠一早就算計到蕭家九郎會參加棋社,所以她才參加了棋社,她果然還是跟從前一樣精明!
裴道珠卻一點兒也不快樂。
蕭玄策參加棋社,這代表他也要參加今天的這場棋賽,他什麽意思,要與她爭第一?!
蕭衡悠閑地吃著茶,鳳眼含著幾分情意,斜睨向裴道珠,嗓音溫柔寵溺:“怕棋社裡無人照顧阿難,所以九叔臨時決定參加棋社,阿難歡喜嗎?”
裴道珠勉強保持笑容。
她歡喜個鬼!
不過——
她的眼神逐漸變了。
蕭玄策參加棋社又如何,她棋藝頂尖,還怕輸給他不成?
她從來不信別人,隻信自己。
她定了定心神,挑釁般一字一頓:“還請九叔,手下留情。”
棋社的人結伴去了岸芷汀蘭臨水小軒。
小軒裡已經布置好六張棋桌。
抽完簽,裴道珠的第一個對手是蕭榮。
隔著棋桌見過禮,兩人席地而坐。
裴道珠正要與他猜先,蕭榮很有風度地抬手作請:“昔日也曾與道珠妹妹手談過,道珠妹妹棋藝尋常,這一局,我讓你先行。”
裴道珠頓了頓。
讓她先行?
嫣紅精致的唇角不動聲色地上揚。
昔日與蕭榮交好時,他們確實經常對弈。
那時她是他的未婚妻,隻覺蕭榮此人雖然是蕭府長子,然而卻到底佔了庶出的身份,看似溫文爾雅,實則敏感自卑。
她不想在這種小事上出風頭,於是經常故意讓他贏。
她讓得滴水不漏,原是為了他的自尊心,沒成想,這廝竟然當真覺得她棋藝尋常。
裴道珠毫不客氣:“既然如此,阿難卻之不恭。”
她信手執棋。
棋子溫潤,捏在指尖的刹那,那雙美麗嫵媚的丹鳳眼,立刻掠過淡淡的侵略意味,宛如寶石換作出鞘利刃。
她落子快而精準。
幼時家族鼎盛,阿翁(祖父)最愛下棋。
阿翁常常把她抱在膝上,教她看五花八門的棋譜,
教她怎樣籌謀布局,教她如何反敗為勝,多年耳濡目染,又經常與阿翁手談,於是她小小年紀也能跟伯父一戰。 阿翁疼她。
每次見她下贏伯父,就高高興興地把她抱起來,親一親她的臉蛋:“我們裴家,竟是要出一位女國手了!”
誇完,就抱著她出府,去淮水沿岸給她買酪酥吃。
後來阿翁和伯父戰死沙場,裴家地位一落千丈,烏衣巷裡的夕陽和燕巢依舊如昨,可是幼年的光陰,再不可得。
裴道珠眼眶微紅。
對面的蕭榮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他雙眼緊盯棋盤,額角不停冒出細密冷汗。
他明明記得裴道珠棋藝尋常,從前與他對弈時,不過兩刻鍾就笑著撒嬌耍賴,說下不過他,纏著他去街上買酪酥吃。
可是今日……
她的棋風縝密嚴謹,還能抓住他的一切疏漏攻城略地,不多時就在棋盤上圈出大片城池。
才半刻鍾而已……
可他根本已經……
無路可走!
他竟然要輸給一個女人!
想起剛剛自作聰明讓她先行,他臉頰火辣辣的燙。
他猛然抬起頭,心情十分複雜:“昔日與我手談,你故意讓我?”
裴道珠不置可否。
她優雅地落下一顆棋子:“榮哥哥,你輸了。”
棋風可見人品。
蕭榮棋藝平庸,人也是平庸的。
當初她說親時,裴家就已經有隱隱敗落的跡象,頂級世家個個精明豈能察覺不到,哪怕家族裡的郎君喜歡她,他們也絕不允許家族嫡子與她聯姻。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蕭榮。
因為他背後的蕭家足夠顯赫,也因為他性格平庸,對她而言將來嫁過去之後更容易掌控。
只是她算漏了蕭榮有個勢力的姨娘,也算漏了蕭榮對她的感情並沒有那麽深厚。
退婚也好。
猶如棋盤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將來她未必不能嫁得更好。
面對少女的從容,蕭榮的掌心頻頻冒出冷汗,浸濕了握在掌心的那一小把白玉棋子。
他看著裴道珠。
春陽透窗而來,她坐在光裡,唇紅齒白面若芙蕖,氣度高潔溫婉端莊,是任何筆墨也描摹不出的畫卷。
定親初見時覺得驚豔。
再見時,便覺得她矜持克制毫無風情。
如今才知道,她把所有的心機和算計,都完美地藏在了那副美麗的皮囊底下,當初對他的噓寒問暖恐怕並非出於愛慕,而是她虛偽的表演,而是她為了成為蕭家新婦所戴上的面具。
裴道珠,她沒有心。
掌心的白玉棋子再也握不住,凌亂地散落在棋盤上。
他面色難堪:“是我輸了。”
裴道珠起身行了一禮,道了句“承讓”。
蕭榮仍舊坐在那裡,注視著她和第二位棋手過招。
她對弈時側臉線條認真淡漠,專注的樣子非常吸引人。
她的手指纖細凝白如青蔥,指尖沒有染上丹蔻,透著天然珠貝似的淡粉酥紅,拈起棋子時的畫面賞心悅目,令人沉淪……
蕭榮喉結微微滾動。
如今的裴道珠,也只是個落魄女郎不是?
正妻不成,可以做妾……
“阿榮。”
清冷的聲音突然傳來。
蕭榮望去,見說話的是蕭衡,連忙恭聲:“九叔。”
蕭衡淡淡道:“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不可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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