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血色夕陽在天際處緩緩沉淪,穿著淡金細鎧的將軍抱著刀坐在廢墟上,狹長的鳳眼漆黑如深淵,正冷淡地打量這座宮闕。
這場仗,他贏了。
贏得乾脆利落,沒給元承半點兒喘息的機會。
這座淪陷在胡人鐵騎下的故都,他終於親手奪了回來。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一棵古老的柳樹上。
柳樹的軀乾足有三人合抱那麽粗,因為正值隆冬深寒,枝葉光禿禿的,樹皮枯萎卷起,莖乾懸根露爪,看起來已是垂垂老矣。
他記得阿父說過,昔年還未南渡時,先祖曾親手在宮廷裡種過一株垂柳,想來便是眼前所見的這一棵了。
洛陽的朝廷幾度更替,垂柳也已經在歲月的洪流中慢慢老去。
若是阿父在此,定然會感慨一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正出神,黯然的夕陽余暉裡突然出現了一抹亮色。
裴道珠提著寬大繁瑣的緋色裙裾,踏過破碎廢棄的宮室,正朝他快步走來。
少女膚白如雪嬌豔欲滴,緋色的宮裙和寬袖在寒風中肆意張揚,她似一株盛開在廢墟裡的嬌花,攜著無限希望朝他跑來。
“裴阿難……”
蕭衡喚出了她的名字。
離別這麽久,當握住她的雙手的那一刻,蕭衡下意識把她緊緊抱進懷中。
他嗅著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忍不住閉上眼,聲音嘶啞隱忍:“這幾個月以來,在營中每每午夜夢回,總覺你就在身邊……可是夢醒時,枕邊空空,懷中空空,連心也是空的。裴阿難,你是世上最高明的小偷嗎?未曾偷我的金庫銀庫,卻偏偏偷走了我最重要的心臟……”
裴道珠窩在他懷中,面頰緊貼著他的盔甲。
郎君的身上有著濃濃的血腥味兒,大約這一路都是廝殺而來。
她平複了心情,嗔怪道:“說著想我的話,卻不顧我的死活,就這麽殺進了皇宮……蕭玄策,你就不怕元承殺了我嗎?!”
蕭衡笑了起來。
他篤定道:“元承那廝,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只是在對待女子這一方面,卻勉強算得上君子。他禦駕親征時未曾帶上你,我便知道他絕不會殺你。”
裴道珠撇了撇嘴。
兩人正要再說些什麽,一名心腹侍衛過來稟報:“啟稟郡公,洛陽城中的貴族大都逃去了北方,也有些老頑固負隅頑抗,已經被我等所殺。皇室之中,只剩一群嬪妃還沒有來得及逃走,此外穆王府也沒有動靜,聽說那位穆王爺不願逃跑,如今死守王府病入膏肓,想來是活不長了。”
蕭衡淡淡道:“元承未曾動我的女人,我便也不會動他的。挑一支軍隊,把那群嬪妃送去她們原來的家。”
侍衛恭聲稱是。
蕭衡沉吟:“至於穆王,暫且投入監牢——”
裴道珠咬牙,忽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蕭衡瞥向她。
裴道珠對上他漆黑深沉的眉眼,知道阿姐沒有把真相告訴他。
她欲要張口說出實情,又覺這一刻無法草率地說出口。
半晌,她勉強笑道:“既已是將死之人,又何必大費周章投入監牢?你,你征戰辛苦,不如今夜我為你做些你愛吃的菜。”
蕭衡未作深思。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確實辛苦,因此同意了裴道珠的提議。
是夜。
蕭衡命人放開國庫,又屠宰雞鴨牛羊,盡情犒賞三軍。
軍隊駐扎在城外和宮中,篝火綿延不絕,處處都是歡聲笑語。
禦花園中。
裴道珠準備了一桌酒菜,邀請蕭衡在高處的暖閣裡吃酒說話。
暖閣鋪了絨毯,垂落的珠簾折射出奢華的擺設,滿桌酒菜尤其精致豐盛。
裴道珠揭開酒壇的封泥。
酒香醇厚。
她親自為蕭衡斟酒,柔聲道:“這酒是北國皇室才能享用的禦酒,夫君該是喜歡的。”
她沐浴過,鴉青長發用紅絲綢束在腰後,襦裙委地,更襯得體態輕盈腰肢款款,她的背後是描繪著金箔白玉牡丹的屏風,然而少女側顏嬌豔,硬生生把百花都豔壓了下去。
“什麽酒倒是其次,只因為是你親手斟的,才顯得格外珍貴。”蕭衡從容地端起酒盞,“你在洛陽皇宮的這些天,可也曾為元承斟過酒?”
她離開了那麽久。
蕭衡知道,即使元承對她做了什麽,那也絕不是她的錯。
他不僅不該打聽這些,還應該比從前更加心疼她憐惜她才對。
只是……
他終究是個男子。
對她的在意,促使他忍不住小氣地問出了這句話。
裴道珠看他一眼。
她旋即收回視線,優雅地飲了一口酒,語調依舊溫柔,故意騙他道:“若是與元承發生了什麽,你會休棄我嗎?本就是高嫁,你如今權勢遮天,就更加看不上我了不是?道理,我都懂。”
蕭衡默了默。
也是,他的裴阿難容色傾城,如果他是元承,大約也會忍不住對她下手。
他早就猜到的,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放下酒盞,慢慢牽住裴道珠的手。
他把裴道珠抱到他的膝上, 認真地與她十指相扣:“你懂什麽道理?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的喜歡,只是口頭說說?裴阿難,我並不在意那些……你能在洛陽城活下來,就已經很好了。”
說著話, 他的眼睛微微發紅。
他珍惜地捧住裴道珠的小臉:“若是當初離開時,多給你留一些侍衛,你是不是就不用遭受這許多罪?”
裴道珠看著他。
他的眼睛裡,心疼是真,後悔也是真。
昔年高傲到不可一世的蕭家九郎,如今是真心愛慕她的……
她心底一軟,輕輕挽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語:“我騙你的,元承並沒有對我做什麽……”
晚安安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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