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題是現在他正當紅,誰跟他作對誰就很有可能會要倒霉。
薛元超今天也算是沒把薛紹當外人,全都說的心理話。他對薛紹說道:“朝堂之上,裴炎與天后強強聯手,把整個大唐的朝綱把持得牢牢實實滴水不漏,連皇帝陛下都受到了他們的扼製。但是軍隊,永遠都是他們最缺乏信心的地方。前有聞喜公讓二聖既用且防、既愛且恨。現在有你薛駙馬與裴炎勢同水火,不受節製。但是與聞喜公不同的是,天后對你特別的器重與喜愛。老夫仿佛嗅出了那麽一點味道,天后也希望能讓你這一位少壯派的軍帥對裴炎形成一些壓力,以便她老人家從中駕馭。”
“叔父是說,天后也有些忌憚裴炎的勢力太過膨脹了?”薛紹明知故問,這個想法其實在他的心中由來已久。
“呵呵!”薛元超撫髯而笑,“若非裴炎太過勢大,老夫又豈會復出?說起來,老夫還得拜謝裴炎。若不是他鋒芒畢露連二聖都感覺到了一些威脅,我這一把老骨頭恐怕早就埋在汾陰薛族的祖墳之中了。”
薛紹點了點頭,薛元超這話說得在理。政治鬥爭永遠是你死我活,像薛元超這種倒台了又復出的,確屬罕見。
薛元超又勸道:“賢侄,現在老夫要勸你兩件事情,你肯聽麽?”
“叔父,先請說來聽聽。”薛紹大約猜到了,他想勸什麽。
“首先,你還是按捺怒火,回去向裴炎道個歉,認個錯。”薛元超說道,“逞一時之怒乃是匹夫之爭,賢侄是個有智慧、乾大事的人。這一點道理,你還不懂?”
“我懂。”薛紹點了點頭,說道,“但是,我永遠不會向裴炎道歉認錯。哪怕有一天我就要死在他的手上了,我也不會!”
薛元超苦笑,“老夫大概猜到,你會是這樣的答覆。年輕人哪,就是這樣的血氣方剛,咽不下一時之怨氣。須不知,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這樣和裴炎撕破面皮了公開對抗,對你而言,真的沒有一點好處。只要你主動開口道歉,裴炎也不至於得勢不饒人。不過是說幾句便宜好話哄哄他而已,有什麽困難的?”
“是不難。我曾經向很多人道歉認錯,唯獨裴炎,我絕對不會對他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屈服與示弱。”薛紹說得斬釘截鐵。
薛元超眉頭緊皺,“我知你一向與裴炎不和,但僅限小事。但不知你何時與裴炎,有了如此深仇大恨?”
“今天剛剛有的。”薛紹眉梢飛揚面露慍色,“他居然敢當著我的面輕慢裴公,此舉無異於刨我祖墳!——此仇不共戴天,叔父也不用勸了!”
“……”薛元超怔了半晌,再一苦笑,“賢侄,仍是年輕了一些。再多經歷一點磨勵,或許不用老夫來勸,自己就懂該要怎麽去做了。”
薛紹沒有答話。薛元超說得沒錯,自己是年輕衝動——但如果一個年輕人就跟成了精的老頭似的,那世間就真的不需要熱血男兒了嗎?
“老夫勸你第二件事情,還是不要去洛陽了。”薛元超說道。
薛紹皺了皺眉,“為什麽?”
薛元超說道:“二聖雖然與你親近,但那畢竟只是私人的關系。永遠不要忘了,他們是治管天下的二聖,心中裝著社稷與大局。一但私情與公義發生了衝突,二聖的第一選擇,永遠是公義!”
薛紹皺了皺眉,說道:“叔父是想提醒我,如果我去往洛陽僭越報喪,二聖就會治我的罪?”
“治不治罪,目前還不好說。”薛元超輕撫須髯,表情嚴肅的說道,“但是,當一位中郎將與宰相有了重大的政治衝突,二聖的選擇顯而見。”
薛紹沉默了。
“豈不說你只是一位四品中郎將,裴公北伐歸來之時的情景,猶然在目啊!他之所以告病引退,還不是因為裴炎的忌憚與排擠麽?”薛元超再一次舉例提醒。
薛紹雙眉緊皺的點了點頭,心裡知道,薛元超這位成熟又理智的老宰相老政治家,說得非常的在理。如果是私人的小過節,二聖一般不會過問。但如果是重大的政治衝突,二聖恐怕就要權衡利弊,做出一些取舍與犧牲了。
裴炎威脅的話語仍然響在薛紹的耳邊,只要自己敢去洛陽報喪,就“好自為之”。到時,裴炎這個留守長安的輔政宰相,大可以明正言順的對薛紹進行彈劾。到那時,就算二聖有心偏袒薛紹也是愛莫能助——既然他們授予了裴炎的參政議政與監國輔政的宰相之權,就必須要尊重這位宰相的意見與權力。
否則,二聖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私廢公,失信於天下!
薛紹自忖,自己目前還沒有那麽大的價值與魅力,讓二聖做出這樣的選擇。除非某天……他們不想用裴炎了!
“賢侄,一定要三思而後行!”薛元超苦苦勸道,“你不向裴炎妥協與講和,這一點老夫表示理解,也姑且不勉強於你了。但是你親往洛陽報喪這件事情,絕對使不得!那無異於自己往火炕裡跳,往裴炎設下的陷阱裡鑽!這種自投羅網自取滅亡的事情,豈能去幹?你跟著裴公學習兵法,莫非都是白學了?”
“……”薛紹沉吟了半晌,總算是按捺住了內心的衝動與火氣,抱起拳來對薛元超拜了一拜,說道:“多謝叔父大人點醒!我便聽了叔父大人之勸,暫且不去洛陽報喪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薛元超撫髯而笑,非常的欣慰。
“但是,西征大軍的帥印與兵權,我還是想要爭取。”薛紹皺著眉,苦著臉,小心翼翼的問道,“叔父大人,可否教我?”
薛元超皺著眉頭苦苦的搖了搖頭,“老夫何嘗不希望,你能繼承裴公留下的兵權與遺志?可是這件事情,就目前而言阻力實在是太大了!老夫認為,裴公的突然逝世,甚至會讓朝廷取消這一次的西征!”
“什麽?”薛紹一怔,“難道就放任十姓突厥在西域作亂,不管不問?”
“那肯定不會。”薛元超老眉深皺苦思冥想,說道:“老夫覺得,朝廷在無奈之下很有可能會行一出下策。”
薛紹心頭一凜,“征召王方翼去討伐西突厥?”
薛元超眉梢一揚,“賢侄睿智!——其實早前政事堂裡早有定論,如果裴公不能掛帥,那麽王方翼就是唯一的選擇了!”
“但是王方翼鎮守夏州,責任重大!”薛紹急切之下快語說道,“如果將安西虎師調至西域用兵,河隴與北方失去鎮轄,將很有可能生出亂子——這與剜肉補瘡何異?!”
薛元超的表情非常凝重,湊近了一些小聲說道:“若能免於心腹之患,剜肉補瘡也並非完全不可!”
薛紹的心中如同一道閃電掠過,清醒了!
原來,把二十萬王師交給裴公以外的人,在朝廷看來都將是“心腹之患”;與之相比,拆東牆補西牆的征調王方翼去平叛,這其中的風險還要小得多!
“如此說來,我倒成了裴炎的心腹之患了?”薛紹冷笑不迭。
“任何執掌軍隊大權之人,除非是裴炎親自提拔與信任之人如程務挺等,否則,都將是他的心腹之患!”薛元超做出了總結。
薛紹冷笑了一聲,說道:“裴炎一介書生,不懂軍事。他怕的就是軍隊裡的人不聽他的指揮。所以當他看到我們河東薛氏居然在軍隊裡活躍了起來,他便有些慌張了。”
“沒錯!真正讓裴炎對你心生忌憚,是從薛仁貴復出一事開始!”薛元超眼睛一亮,說道,“因為他看到你不是在孤軍奮戰小打小鬧也沒有一味蠻乾,而是真的已經扎根於軍隊,並在開枝散葉了!”
薛紹眉頭一擰,他知道薛元超的話裡是什麽意思——裴炎不會懼怕一個單獨的個人,像薛元超這種立鼎朝堂幾十年的天下文宗老宰相都被他摁住了。裴炎怕的,是一個足以與之對抗的軍隊派系!
所以,不懂軍事的裴炎,一直都把他的同宗裴行儉當作最大的政敵之一。
現在薛紹明白薛元超為什麽要叫住自己說這一番話了。他是為了提醒自己——裴公一去,裴炎的下一個重要目標很有可能就是裴公的學生,薛紹了!
“叔父,那西征大軍,就要這樣解散了不成?”薛紹滿懷遺憾的歎息,“裴公若是知道了,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啊!”
“解散,暫時還不好說。”薛元超輕撫須髯,一邊思索一邊悠然說道,“畢竟花費了那麽多的錢糧與人力物力才組建的一支軍隊,朝廷應該會慎重對待。再加上現在正臨遷都關中缺乏兵力,如果這支軍隊不西征了,將其調往洛陽護衛東都以備不時之需,這個可能性比較大!”
薛紹眉頭緊皺重籲了一口氣,“只要這支軍隊不被解散,我就還能留有一絲希望,他日或可執掌兵權!”
“對!”薛元超點頭讚道,“賢侄,此時此刻你務必要隱忍,一定要沉住氣,千萬不要往裴炎的刀口上去撞。大唐現在極度缺乏你這樣能征慣戰的年輕將領,只要你耐心等待時日,國家必有用你之時。”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拱手而拜,“多謝叔父教誨!”
“囊中之錐,必有脫穎而出之時。”薛元超欣慰的點了點頭,帶一點調侃意味的笑道:“賢侄,薛子當為天下雄,你可千萬不要忘了!” ()